〔法國〕米圖尼埃
裝飾房子向來都不是我的長項。就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我剛搬來這棟房子時,我曾熱愛它的空蕩,房間由於沒有家具而具有一種特殊的音質,而毫無裝飾的牆壁更讓我覺得作為作家的自己麵對著一張白紙。在我最偏愛的趣聞裏有一段是關於畢博思克親王的,他是世紀初巴黎社交圈裏的一大名人,是個會不斷感到乏味、追求優雅並且才智洋溢的人,可以稱得上是生活藝術的專家。有一次,親王的一個朋友,一位富有的審美大師,為自己剛剛得到的一座房子親手作了裝飾。房子裏的一切都是那麽可愛,家具也都安置得那麽和諧。他邀請畢博思克親王來參觀這件奢侈的高品位傑作。親王參觀著,看著,研究著,欣賞著,最終一下子坐在了一把扶手椅裏。房子的主人傾耳等待著即將從他唇間流出的宣判。最後畢博思克說了一句:“好,不錯,可為什麽不試試什麽都沒有呢?”
正是這個“什麽都沒有”,成了我對房子要求的基本點。而剩下的,就讓時間來工作了。每一天、每一年都應該留下它的蹤跡。這座房子是我生命的25年365天=9125天的一點一滴的印證。
其實它很像是我多年來慢慢分泌出來的一個殼。它的複雜、雜亂和荒謬正是我的簡單、規律和理性的反麵。尤其在我把它借給朋友的時候,我能明顯地感覺到這一點。那些朋友是講究、謹慎而且仔細的人。他們出乎意料地不安,對於無意間造成的損壞深感局促。這就對了,這個殼並不是為他們塑的!僅此而已!它將我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個手勢都刻在了自己身上。它正是我日常生活的模子。
在精煉的調整中,有著對幸福的承諾,然而卻並不是沒有代價。我清楚地看到在建造這個圍繞著我的居住中心的過程中,我使自己緩慢而無情地變得沉重起來。這是一種特殊的隱伏的變老方式。這座房子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自身的一部分,而它的那種存在形式就好像龜殼是烏龜的一部分。可有誰願意當一隻烏龜呢?人們都願意把自己想象成燕子或者雲雀,也就是說正相反……
有時候,我也會產生一種出離的情緒,想解脫一下,賣了它:把一切都盡快處理掉,扔掉那些陳年舊物,將我的習慣隨同它們一起扔掉,然後一切從零開始。在龔古爾學院,我有兩個朋友就用畢生的精力做著這件事。他們花去多年的時間來獲得一座房子,然後對它進行改造。為了裝修新房子,多漂亮多麻煩花多少錢都不為過。然而傑作一旦完成,他們便開始把目光投向別處了。因為在他們眼中,這座房子已失掉了它所有的魅力。巴讚(埃巴讚(1911-1996),法國當代作家,龔古爾學院成員。)和努裏西埃(弗努裏西埃(1927-),法國當代小說家,龔古爾學院成員。)都是如此。我在布列塔尼地方(布列塔尼,法國西部靠海省區。)有一塊地,位於海岸懸崖的邊上。每天的漲潮和退潮都為它換裝。我可以找一位建築師朋友幫忙,在那裏蓋一座既不失當地特色,又具超現代風格的房子,全部采用玻璃板裝飾,可以一眼望出去就看到花園、懸崖、大海……但如果要違背這座老宅的風格,那可不行:那就像要讓我截掉一隻胳膊或是一條腿。
於是,我看看我的貓。它屬於金黃毛發的那種,中國人曾養殖此類貓以獲取皮毛。我也被警告過要小心那些皮毛收藏者。他們也許會在某一天或某一夜“拿走”我家貓的皮。
我的貓是這所房子和這座花園的靈魂。它與房子所有角落和所有隱藏角落的融合力實在令人迷惑。它可以任意地消失,並讓人怎麽都找不著。然後突然,它又重新出現了,當我問它:“你到底去哪兒了?”它就看著我,似乎在說:“我?我沒動啊!”我們真應該為它創造一個超級適應力的概念,因為如果當我們要把它帶到其他地方的時候,它便會上演令人心碎痛苦的一幕。對一隻貓來說,一次旅行是一場無法彌補的災難。一次搬家,便到了世界末日。我是多麽理解它日夜證明給我的這一堂叫做“完全定居”的課程!它在這裏的完全紮根對我真是巨大的震撼!
話說得遠了,太遠了。其實也並不遠過我家花園南牆的另一頭。這個另一頭,是村莊的墓園。有時我會聽見鏟鍬的聲音。形而上的聲音:掘墓者在挖坑。它表現的正是那種村民們世紀相傳的定居性。還有以下這些詞之間具有令人迷惑的親和性:房子--博物館,土壤--灰燼,花園--墓地。還有時間的這兩個層麵。一麵是總是新鮮且不可預見的充滿了喧囂與憤怒的曆史;另一麵則循環往複,就像封閉的時鍾表盤,因為事件不會進入那飽含綠、金、赭、白四種顏色的永無止境的四季圓舞曲中。
我的貓向我抬起它那張謎一般的麵孔。它慢慢閉上金色的眼睛,一言不發。
(李亞男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