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瓦爾特惠特曼
五月是鳥兒結群、歌唱和交配的月份,是蜜蜂的月份,是紫丁香開花的月份(也是我出生的月份)。當我寫下這一段文字的時候,我剛在日出之後進入了野外,往小河方向走去。陽光、馨香、旋律--藍色的知更雀、草叢裏的鳥群和鶇鳥在我四麵八方啼鳴不已,好一片喧嘩的天籟,那是從喉嚨裏唱出來的。近處啄木鳥的啄木聲和遠處雄雞的啼鳴,是這片天籟的背景。新鮮的泥土的氣息,色彩--遠處柔和的淺褐與淡藍,兩天來溫暖濕潤的天氣,給小草染上的新的翠綠。太陽在遼闊晴朗的天空升起,又開始了一天的旅程,多麽宏偉壯麗的景象!和煦的陽光流溢著,它沐浴著萬物,親吻著我的麵頰。陽光似乎有一點熱了。
不久我便聽到池塘裏的蛙鳴,看到野茱萸的第一朵白花,隨著是繁茂的數不盡的金色的蒲公英,一大片一大片鋪滿了四處的地麵,還有白色的櫻花和梨花。我蹣跚地走過林邊,野生的紫羅蘭抬起它藍色的眼睛向我的腳點頭致敬。蘋果樹新綻的花朵泛著玫瑰色的紅暈。小麥地閃著碧玉般晶瑩的綠光,暗綠色的裸麥。空氣裏彌漫著溫暖的彈性。矮杉木綴滿了褐色小巧的果實。夏天已經完全蘇醒。一大群烏鴉哇哇地吵鬧,落滿枝頭。我坐在它們附近,隻聽得一片震耳的喧嘩。
大自然像部隊一樣排成陣勢,在我麵前走過。大千世界給了我數不盡的東西,現在還在給我。但是這兩天給我最多的還是那些大個兒的蜜蜂,人們叫做“野蜂”的(孩子們叫它們“賤蟲子”)。我從農舍往小河走過去(或者說是顛簸過去),我從那一條甬道經過,那甬道兩側是古老的柵欄,柵欄上有很多裂口、縫隙、窟窿,那是嗡嗡飛鳴的毛茸茸的昆蟲的最好的住處。成千上萬的蜂正在柵欄上下四處飛舞碰撞。當我在路上慢慢走過時,蜂群結成了陣勢,陪伴著我。在我清晨、正午和日落時的散步活動中,它們都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有時竟以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方式獨占了我身邊的風光。它們不是幾十幾百而是成千上萬地飛滿了甬道。大個兒的蜂,活躍、疾速,帶著巨大的永遠時起時伏的嗡嗡聲(那聲音有時竟能匯合成陣陣呼嘯)和一種奇妙的衝擊力量撞來撞去,迅速地閃動著,彼此追逐著。這小小的東西給了我一種鮮明的新的感受--力、美、生命和運動。它們是否正在交配期呢?否則,這麽大的蜂群,這樣的緊張和猛烈,又是什麽意思?我總以為跟著我的是某一個固定的蜂群,但是仔細觀察之後,才發現蜂群在不斷迅速地更換著。
我坐在一株巨大的野櫻下書寫--偶然的雲翳和陣陣的清風,調劑著這溫暖的天氣,使它涼爽可人。我在這兒坐了許久,蜂群的嗡嗡的音樂包圍著我。數以百計的蜂在我的身邊飛掠著、懸浮著、穿梭著--是些身穿淺黃色外衣的大個兒,胖乎乎的身子閃著光,粗短的腦袋,輕綃一樣的翅膀--永遠發出它們那宏大渾厚的嗡嗡的吟聲(這是否能給我們一點啟發?能否以這種嗡嗡聲作為背景寫出一首叫做蜜蜂交響樂之類的作品來?)。曠野、裸麥地、蘋果園,這一切都以我十分渴望的方式滋養著我,令我陶醉。兩天來的一切:陽光、微風、氣溫都那麽好,真是盡善盡美。這兩天我感到十分舒暢,我覺得身體好得多了,精神也寧靜安詳(然而一個紀念日快要到了,它曾給我的生命帶來最沉重的損失和深切的哀悼(惠特曼的母親於1883年5月23日逝世,這裏指的就是這個日子。))。
又一次匆匆寫下幾句話。又一個完美的日子。上午七至九兩個小時被包圍在蜂陣和鳥群的音樂之中。在蘋果樹和附近的一棵杉樹下麵,有三四隻背部褐色的畫眉,每一隻都在快板急腔地歡欣地歌唱;那聲音之美妙,真是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我聽了兩個小時,忘掉了一切,隻朦朧地感到沉醉。我注意到幾乎每一種鳥在一年中都有自己特殊的時期--有時不過幾天--在那個時期裏,它們歌唱得特別動聽。現在正是這褐背畫眉鳥歌唱得最歡暢的時期,也正是蜜蜂聲音最動聽的時期,它們在這甬道內外飛舞著嗡鳴著。我回家時,又是一大群蜜蜂跟往常一樣前呼後擁陪伴著我。
兩三個禮拜過去了。在我寫下這一段文字時,我正坐在小溪旁的一棵百合樹下。這樹有七十五英尺高,正在成熟時期,朝氣蓬勃,一片鮮亮的翠綠--多麽迷人的形體。每一根枝條,每一片樹葉,都是那麽盡善盡美。數以千計的野蜜蜂在這樹的上上下下飛翔,在花中尋覓甜蜜的花汁。蜂群宏大連綿的吟聲形成了整個世界的基調,也形成了我此時此刻的心情的基調。最後,我願從亨利A比爾斯的小詩集(指比爾斯的詩集《拾零》。)中引用一首短詩來結束本文。
我躺在遠處的長草叢裏,
醉醺醺的蜂兒從我身邊飛去。
蜜釀的美酒早已叫它癲狂,
它喝飽了忍冬花美味的糖漿;
喝成了好一個滾圓的大肚,
金色的腰帶再也捆束不住。
玫瑰的蜜汁加甜豌豆的酒,
它靈魂裏充滿了聖樂悠悠。
溫暖的夜裏它喝了個通宵,
夜露沾濕了它細腿上的絨毛。
它演出了多少幕可笑的喜劇,
世界在睡眠和陰影裏交替。
花朵的杯中有香甜的仙蜜,
它撲過去用焦渴的嘴唇吮吸。
光溜溜的花瓣卻叫它滑倒,
亂紛紛的花芯總叫它跌跤。
一跟頭它跌進花粉的中心,
爬出來滾了身燦爛的黃金。
有一回那幾條沉重的毛腿,
站不住了,隻因為磕著個花蕾。
它跌進野草叢裏躺著嘟噥,
柔和的男低音,可憐的野蜂!
(佚名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