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喬布封
在任何社會裏,不管是禽獸的或人類的社會,從前都是暴力造成霸主,現在卻是仁德造成賢君。地上的獅、虎,空中的鷹、鷲,都隻以善戰稱雄,以逞強行凶統治群眾;而天鵝就不是這樣,它在水上為王,是憑著一切足以締造太平世界的美德,如高尚、尊嚴、仁厚等等。它有威勢,有力量,有勇氣,但又有不濫用權威的意誌、非自衛不用武力的決心;它能戰鬥,能取勝,卻從不攻擊別人。作為水禽界愛好和平的君王,它敢於與空中的霸主對抗;它等待著鷹來襲擊,不招惹它,卻也不懼怕它。它的強勁的翅膀就是它的盾牌,它以羽毛的堅韌、翅膀的頻繁撲擊對付著鷹的嘴爪,打退鷹的進攻。它奮力的結果常常是獲得勝利。而且,它也隻有這一個驕傲的敵人,其他善戰的禽類沒一個不尊敬它,它與整個的自然界都是和平共處的:在那些種類繁多的水禽中,它與其說是以君主的身份監臨著,毋寧說是以朋友的身份看待著,而那些水禽仿佛個個都俯首帖耳地歸順它。它隻是一個太平共和國的領袖,是一個太平共和國的首席居民,它賦予別人多少,也就隻向別人要求多少,它所希冀的隻是寧靜與自由。對這樣的一個元首,全國公民自然是無可畏懼的了。
天鵝的麵目優雅,形狀妍美,與它那種溫和的天性正好相稱。它叫誰看了都順眼。凡是它所到之處,它都成了這地方的點綴品,使這地方美化;人人喜愛它,人人歡迎它,人人欣賞它。任何禽類都不配這樣地受人鍾愛:原來大自然對於任何禽類都沒有賦予這樣多的高貴而柔和的優美,使我們意識到它創造物類竟能達到這樣妍麗的程度。那俊秀的身段,圓潤的形貌,優美的線條(古希臘詩人奧維德形容美女迦拉蒂(Galatee)說:“比天鵝的羽毛還柔美。”(見《變形記》條十三)--布封原注),皎潔的白色(“白如天鵝”,各民族都有這樣一句成語。古希臘人是這樣說的。古羅馬詩人維吉爾也說:“迦拉蒂白得賽過天鵝。”在古敘利亞人的語言裏,“白”和“天鵝”兩名詞是同一個字。--布封原注),婉轉的、傳神的動作,忽而興致勃發、忽而悠然忘形的姿態,總之,天鵝身上的一切都散布著我們欣賞優雅與妍美時所感到的那種舒暢,那種陶醉,一切都使人覺得它不同凡俗,一切都描繪出它是愛情之鳥(占羅馬詩寺人賀拉斯說,愛神之母--美神維納斯用天鵝拉車。--布封原注);古代神話把這個媚人的鳥說成天下第一美女的父親(據古代傳說,美女海倫(Helene)是蕾妲(Leda)和一隻天鵝交配而生的,原來這天鵝就是大神朱庇特的幻形。希臘悲劇家歐裏庇得斯形容海倫說她具有“天鵝一般的體貌”。--布封原注),一切都證明這個富有才情與風趣的神話是很有根據的。
我們看見它那種雍容自在的樣子,看見它在水上活動得那麽輕便,那麽自由,就不能不承認它不但是羽族裏第一名善航者,並且是大自然提供給我們的航行術的最美的模型(古時的船舶上畫著天鵝的最多。天鵝出現在船前,舵手就認為是好兆頭。--布封原注)。可不是麽,它的頸子高高的,胸脯挺挺的、圓圓的,就仿佛是破浪前進的船頭;它的寬廣的腹部就像船底;它的身子為了便於疾駛,向前傾著,愈向前就愈挺起,最後翹得高高的就像船舳;尾巴是道地的舵;腳就是寬闊的槳;它的一對大翅膀在風前半張著,微微地鼓起來,這就是帆,它們推著這艘活的船舶,連船帶駕駛者一起推著跑。
天鵝知道自己高貴,所以很自豪,知道自己美麗,所以很自好。它仿佛故意擺出它的全部優點:它那樣兒就像是要博得人家讚美,引起人家注目。而事實上它也真是令人百看不厭的,不管是我們從遠處看它成群地在浩瀚的煙波中,和有翅的船隊一般,自由自在地遊著,或者是它應著召喚的信號,獨自離開船隊,遊近岸旁(天鵝遊得很優雅,它願意的時候,也能遊得很快;誰招呼它它就遊到誰的跟前。--布封原注),以種種柔和、婉轉、妍媚的動作,顯出它的美色,施出它的嬌態,供人們仔細欣賞。
天鵝既有天生的美質,又有自由的美德;它不在我們所能強製或幽禁的那些奴隸之列(院子裏關著的天鵝經常是憂鬱的;砂礫會傷它的腳:它費盡心機要逃走、要飛掉,如果它每次換毛時你不剪短它的翅膀,它就真的揚長而去了。--布封原注)。它無拘無束地生活在我們的池沼裏,如果它不能享受到足夠的獨立,使它毫無奴役俘囚之感,它就不會逗留在那裏,不會在那裏安頓下去。它要任意地在水上遍處遨遊,或到岸旁著陸,或離岸遊到水中央,或者沿著水邊,來到岸腳下棲息,藏到燈芯草叢中,鑽到最偏僻的港灣裏,然後又離開它的幽居,回到有人的地方,享受著與人相處的樂趣--它似乎是很歡喜接近人的,隻要它在我們這方麵發現的是它的居停和朋友,而不是它的主子和暴君。
天鵝在一切方麵都高於家鵝一等。家鵝隻以野草和籽粒為生,天鵝卻會找到一種比較精美的、不平凡的食料;它不斷地用妙計捕捉魚類;它做出無數的不同姿態以求捕捉的成功,並盡量利用它的靈巧與氣力。它會避開或抵抗它的敵人:一隻老天鵝在水裏,連一匹最強大的狗它也不怕;它用翅膀一擊,連人腿都能打斷,其迅疾、猛烈可想而知。總之,天鵝似乎是不怕任何暗算、任何攻擊的,因為它的勇敢程度不亞於它的靈巧與氣力。
馴天鵝的慣常叫聲與其說是響亮的,毋寧說是渾濁的;那是一種哮喘聲,十分像俗語所謂的“貓咒天”,古羅馬人用一個諧聲字“獨楞散”(Drensant,拉丁文,出自動詞drensare,“天鵝)鳴,叫”。)表示出來,聽著那種音調,就覺得它仿佛是在恫嚇,或是在憤怒;古人之能描寫出那些和鳴鏘鏘的天鵝,使它們那麽受人讚美,顯然不是拿一些像我們馴養的這種幾乎喑啞的天鵝做藍本的。我們覺得野天鵝曾較好地保持著它的天賦美質,它有充分自由的感覺,同時也就有充分自由的音調。可不,我們在它的鳴叫裏,或者說在它的嘹唳裏,可以聽得出一種有節奏、有曲折的歌聲,有如軍號的響亮,不過這種尖銳的、少變換的音調遠抵不上我們的鳴禽的那種溫柔的和聲與悠揚朗潤的變化罷了。
此外,古人不僅把天鵝說成一個神奇的歌手,他們還認為,在一切臨終時有所感觸的生物中,隻有天鵝會在彌留時歌唱,用和諧的聲音作為最後歎息的前奏。據他們說,天鵝發出這樣柔和、這樣動人的聲調,是在它將要斷氣的時候,它是要對生命作一個哀痛而深情的告別;這種聲調,如怨如訴,低沉地、悲傷地、淒黯地構成它自己的喪歌(據畢達哥拉斯(Puthagore,紀元前6世紀)說,那是一個歡樂之歌,因為天鵝慶幸自己將轉入一個更好的生命。--布封原注)。他們又說,人們可以聽到這種歌聲,是在朝暾初上、風浪既平的時候;甚至於有人還看到許多天鵝唱著自己的挽歌,在音樂聲中氣絕了。在自然史上沒有一個杜撰的故事、在古代社會裏沒有一則寓言,比這個傳說更被人讚美、更被人重述、更被人相信的了;它控製了古希臘人的活潑而敏感的想象力;詩人也好,演說家也好,乃至哲學家(在柏拉圖的著作裏,蘇格拉底是相信這事的,連亞裏斯多德也是相信的,不過他們都是接受的民間傳說並根據外國記載。--布封原注),都接受著這個傳說,認為這事實實在在太美了,根本不願意懷疑它。我們應該原諒他們杜撰這種寓言;這些寓言真是可愛,也真是動人,其價值遠在那些可悲的、枯燥的史實之上;對於敏感的心靈來說,這都是些慰藉的比喻。無疑地,天鵝並不歌唱自己的死亡;但是,每逢談到一個大天才臨終前所作的最後一次飛揚、最後一次輝煌表現的時候,人們總是無限感慨地想到這樣一句動人的成語:“這是天鵝之歌!”
(範希衡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