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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鼠籠

  〔法國〕羅曼羅蘭

  在我小時候,心中頭一個疑問就是:

  “我是打哪兒來的?人家把我關在什麽地方了……”

  我出生在一個小康的中產家庭裏,周圍有愛我的親人,這個家庭處在一個景物宜人的地方,到後來我對那地方也曾回味過,也曾借著我考拉(考拉:考拉布勒農,羅蘭所著同名小說中的主人公。)的聲音讚頌過那種喜洋洋的土風。

  我怎麽會在剛踏進人生的小小年紀,頭一個最強烈最持久的感觸就是--又曖昧,又煩亂,有時候頑強,有時候忍受的:

  “我是一個囚犯!”

  佛朗索瓦一世(佛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國國王。),一走進我們克拉美西(克拉美西:羅蘭的家鄉。)聖馬丹古寺那個不大穩固的教堂的時候,說過這樣的話:“這可真是個漂亮的鼠籠!”--(這是根據傳說)--我當時就是在鼠籠裏的。

  最先是眼底的印象:我小孩子目光所及的頭一個境界。一所院子,相當的寬廣,鋪砌著石頭,當中有一塊花畦,房子的三堵牆圍繞著三麵,牆對我顯得非常地高。第四麵是街道和對街的屋宇,這些都和我們隔著一道運河。雖然這方方的院子是坐落在臨水的平台之上,可是從幽禁在底層屋子裏的孩子看來,它就像是動物園圍牆腳下的一個深坑。

  一個最切身的印象是童年的疾病和嬌弱的體質。雖然我有康健的父母,富於抵抗力的血統--(姓羅蘭和姓古洛的都是高大,骨骼外露,沒有生理的缺陷,天生耗不完的精力,使得他們一輩子硬朗、勤快,都能夠活到高年。我的外祖父母滿不在乎地活到80以上,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88歲的老父正在那裏興致勃勃地澆他的花園)。他們的身子骨在什麽情形下都經得住疲乏和勞碌生活的考驗,我的身子骨也和他們沒什麽兩樣,可是,在我繈褓時期卻出了件意外的事,一直影響了我的一生,給我帶來痛苦的後果。

  那是因為在我未滿周歲的時候,一個年輕女仆一時粗心,把我丟在冬天的寒氣裏忘了管我,這件事險些送了我的性命,而且給我種下支氣管衰弱和氣喘的毛病,使得我受累終身。人家從我的作品裏,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呼吸方麵的”辭藻:“窒悶”,--“敞開的窗戶”,--“戶外的自由空氣”,--“英雄的氣息”,--這些都是無心的,迸發出來的,好像是飛翔受了挫折時的掙紮。這隻鳥在撲著翅膀,要不就是胸脯受了傷,困在那裏,滿腹焦躁地縮作了一團。

  最後是精神方麵的印象,強烈而又深入心脾。我在10歲以前,一直是被死的念頭包圍著的。--死神到過我的家,在我身旁擊倒了我一個年紀很小的妹妹(我下文還要說到她)。她的影子常駐在我們家裏沒有消散。摯情的母親,對這件傷心事總是不能淡忘,如醉如癡地追想著那個夭殤的孩子。而我呢,我眼看著她沒有兩天就消失了,又老看著我母親那麽一心一意地牽記著她,死的念頭始終在圍著我打轉,盡管在我那個年紀是多麽心不在焉,隻想著溜掉,可是恰恰因為我10歲或12歲以前一直是多災多病的,所以就更加暴露了弱點,使得那個念頭容易乘虛而入了。接二連三的傷風、支氣管炎、喉病、難止的鼻血,把我對生活的熱勁斷送得一幹二淨。我在小床上反複叫著:“我不要死啊!”

  而我母親淚汪汪地抱緊了我,回答說:“不會的,我的孩子,善心的上帝不會連你也從我手裏奪去的。”

  我對這話隻是半信半疑:因為要說到上帝的話,我隻知道從我人生第一步起他就濫用過他的威力,別的我還知道什麽呢?當時我還不懂,我對於上帝的最清楚的見解,也就是園丁對他主人的見解:老實人說:這都是君王的把戲。

  ……

  向那些為王的求助,你就成了大大的傻子。你永遠也別讓他們走進你的園地。

  古老的房屋,呼吸困難的胸膛,死亡凶兆的包圍,在這三重監獄之中,我幼年時期初步的自覺,仰仗著母親惴惴不安的愛護而萌動起來。脆弱的植物,和庭前牆角抽華吐萼的紫藤與茄花正像是同科的姊妹。朝榮夕萎的唇瓣上所發出的濃香,混合著呆滯的運河裏的膩人氣息。這兩種花在土地裏植根,朝著光明舒展,小小的囚徒也像她們一樣,帶著盲目的可是還半眠半醒的本能,在空中暗自摸索,要找一條無形的出路來使自己脫逃。

  最近的出路是那道暗沉沉的運河,它沿著平台的矮牆,我憑在牆頭。河水渾膩而青綠,沒有波紋,河上載著深凹的重船,瘦弱的纖夫幾乎要傾著全身的重量來撲到地上。船欄杆上纜繩的摩擦隱約可聞。一座轉橋軋鑠做聲,緩緩地旋動開來。船艙的小天窗上擺著一盆石榴紅,從船艙裏,一縷青煙在冉冉上升。艙口坐著一個女人,默默無語,縫補著活計,這時徐徐抬起頭來,朝著我漠然看了一眼。船過去了……而我呢,我憑在牆頭,看見牆和我一同過去。我們把那隻船撇在後頭了,我們漂開了。越漂越遠,到了無垠的廣漠。沒有一絲振蕩,沒有一絲簸動,悠悠蕩蕩的,仿佛我們也像黑夜的天空一樣,老是這麽著,在永恒裏自在滑翔。隨後我們又發覺了,牆和我,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做著夢。船卻走了。它到得了目的地嗎?另一隻船接著又過來了。仿佛還是先前的那一隻……

  另外一條出路,更加自由而沒有障礙:就是太空。--小孩子常常仰起臉來,望著飄忽的雲,聽著呢喃的燕語。一大片一大片的白雲,在孩子的心目中都幻成光怪陸離的建築物(那是他初次著手的雕塑,小小的創作家是把空氣當黏土來塑的)。至於那些凶險的密雲,法蘭西中部夾著霹雷的傾盆暴雨,那就更不用說了!風雲起處,來了害人的對頭,造物主雙眉緊皺,向荏弱的小囚徒重新關起天上的窗板……可是救星來了,就像是女巫的手指為我打開那曠野上的天窗……聽!鍾聲響了,這正是聖馬丹寺的鍾聲!在《約翰克利斯朵夫》的開頭幾頁,也有這鍾聲在歌唱著。我未覺醒的心靈裏,早就銘記住它的音樂了。在我的屋頂上麵,這些鍾聲從古老大教堂透雕的鍾樓裏麵嫋嫋而出。但這些教堂的歌鳥卻沒有使我想到教堂。以後我再說說我和教堂中神祇的關係。我們的關係是冷淡的,客氣的,疏遠的。盡管我認真努力,我也沒法和神祇接近。神懂得我怎樣地找過他啊!可是懂得我心事的神絕不是那個神。這是向我傾聽的神--為了要這個神向我傾聽,我才特意把他創造出來,在我的一生中,我始終不斷地向他皈依,這個神是在翱翔著的歌鳥身上的,也就是鍾聲,而且是在太空裏的。不是聖馬丹寺高居在雕飾的拱門之上,蜷縮在他鼠籠之內的那個上帝,而是“自由之神”。--自然,在那個時期,我對他翅膀的大小是毫無所知的。我隻聽見那兩個翅膀在寥廓的高空中鼓動。可是我卻斷不定它們是否比那些白雲更為真實。它們是我一個懷鄉夢,這個懷鄉夢為我打開一線天光,轉瞬就匆匆飛逝,讓籠門又在我生命的暗窟上關閉了……很久很久以後(這情形留待將來再說吧!)我爬,我推,我用前額來頂開那個籠門;在空闊的海麵上,我又找到了那鍾聲的餘韻。但是直到青春期為止,我始終是在那個緊閉的暗窟裏摸索著的--我指的是布爾戈涅(布爾戈涅:法國古行省名,原為公國,作者的家曾屬該地。)那個又大又美的暗窟,那暗窟就像是一所地窖,酒桶排列成行,捅裏裝著美酒,桶上結著蛛網。在那裏麵,除了一個女人,別的人都是逍遙自在的,我聽到他們的笑聲,正如我們本鄉人那麽會笑一樣。我並不是瞧不起這種歡笑和豪飲……可是,窟外有的是陽光啊……那真的是陽光嗎?(但願我能夠知道就好了!)要不就是夜景吧……既然那些身強力壯的人沒有一個想要離開,我知道自己軟弱,也就失掉了勇氣,留守在我的一隅。

  我十六七歲讀到《哈姆雷特》的時候,那些親切的詞句在我那暗窟的拱頂下引起了怎樣的共鳴啊!

  我的好朋友們,你們什麽事得罪了命運,她才把你們送進這監獄裏來了?

  監獄裏!

  丹麥就是一所監獄。

  那麽整個世界也是一所監獄。

  一所大的監獄,裏麵有許多監房,暗室,地牢……當真的,再往下讀,一句話,一句神咒般的話打開了我無窮的希望上帝啊!就是把我關在一個胡桃殼裏,我也會把自己當做擁有無限空間的君王。

  這就是我一生的曆史。

  我一回顧那遙遠的年代,最使我驚異的就是“自我”的龐大。從剛離開混沌狀態的那一刻起,它就勃然滋長,像是一朵大大的漫過池麵的蓮花。小孩子是不能像我現在這樣的來估計它大小的,因為隻有在人生的壁壘上碰過之後,對自我的大小才會有些數目;高舉在天水之間的蓮花,本來是鋪展的,不可限量的,這座壁壘卻逼得它把紅衣掩閉起來。隨著身體的生長,在許多歲月中受盡了反複的考驗,這樣一來,身體是越來越大了,自我卻越來越小了。隻有在青年期快完的時候,自我才完全控製住它的軀殼。可是這種生命初期充塞於天地之間的豐富飽滿,以後就一去而不可再得了。一個嬰兒的精神生命和他細小的身材是不相稱的。但是難得有幾道電光,射進我遠在天邊的朦朧的記憶,還使我看到巨大的自我,據在小小的生命裏稱王。

  以下是這些光芒中的一道--不是離我最遠的,(還有別的光芒照到我3歲的時候,甚至更早,)而是最深入我心的。

  我年方5歲。我有個妹妹,是第一個叫瑪德玲的,她比我小2歲。那時是1871年,6月底,我們隨著母親在阿爾卡旬海濱。幾天以來,這孩子一直是懶洋洋的,她的精神已經委頓下去。一個庸醫不曉得去診斷出她潛伏的病根,我們也沒想到過不上幾天她就會離開我們了。有一次,她來到了海邊:那天刮著風,有太陽,我和別的孩子在那裏玩著;可是她沒有參加,她坐在沙土上麵的一把小柳條椅上,一言不發,看著男孩子們在爭爭吵吵,鬧鬧嚷嚷。我沒有別的孩子那麽強壯,被人家把我排擠出來,撅著嘴,抽抽咽咽的,自然而然走到這女孩子的腳邊--那雙懸著的小腳還夠不著地;--我把臉靠著她裙子,一麵哼哼唧唧,一麵撥弄著沙土。於是她用小手輕輕地撫弄著我的頭發,向我說:

  “我可憐的小曼曼……”

  我的眼淚收住了,我也不知是受了什麽打動。我朝她抬起眼來;我看見她又憐愛又淒愴的臉。當時的情形不過如此。過了一會兒,我對這些就再也不想看了。--可是,我要想它一輩子哪……

  這個3歲的小姑娘,她那略微大了些的臉龐,她淡藍的眼珠,她又長又美的金發,那是我母親引以自豪的--她藍白兩色交織的斜方格裙子,上部敞著露出雪白的襯衫,她懸宕著的小腿,腿上穿著粗白襪子和圓頭羔皮鞋……她充滿了憐憫的聲音,她放在我頭上的柔軟的手,她惆悵的眼光……這些都直透進我的心坎。刹那間我仿佛受到了某一種啟示,那是從比她更高遠的地方來的。是什麽呢?我也說不上來。小動物什麽都不擺在心上,受了別的吸引,就把這些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們回到了住所。太陽在海麵上落了下去。那一天正是小瑪德玲在世的最後一天。咽喉炎當夜就把她帶走了。在旅館的那間窒悶的屋子裏,她臨死掙紮了6個鍾頭。人家把我和她隔開了。我所看到的隻是蓋緊的棺材,和我母親從她頭上剪下來的一綹金發。母親瘋了似的,連哭帶喊,不許別人把她抬走……

  過了幾天,也許就是第二天,我們回家去了。現在我眼前還看得見那個載著我們的火車廂;那些人,那些風景,那些使我惶恐不安的隧道,整個占滿了我的心思。根本就沒什麽悲哀。離開那個我所不喜歡的海,我心裏沒有一點遺憾;我也離開了在那個海邊發生的不愉快的事;我把一切都撇在腦後,一切似乎都煙消雲散了……

  但是那個坐在海邊的小姑娘,她的手,她的聲音,她的眼光--從來也沒離開過我。好像這些都鏤刻進我的肌骨似的!那時她不到4歲,我也還不到5歲,不知不覺的,兩顆心在這次永訣中融合在一起了。我們兩個是超出時間之外的。我們從那時起,緊靠著成長起來,彼此真是寸步不離。因為,差不多每天晚上臨睡之前,我總要向她吐訴出一段還不成熟的思想。而且我還從她身上認出了“啟示”,她就是傳達了那啟示的脆弱的使者--這啟示就是:在她從塵世過境中的那個通靈的一刹那間,純淨的結合使我倆融為一體,這個結合在我心裏引起的神聖的感覺:--也就是人類的“同情”。

  在我所著的《女朋友們》(《女朋友們》:是《約翰克利斯朵夫》一書的第八卷。)的卷尾,當葛拉齊亞在客廳大鏡子裏出現的時候,可以看到我對這道光芒的淡薄的追憶。

  (陳西禾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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