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島崎藤村
“冬”訪問我來了。
老實說,我在等候一個比“冬”更為醜陋的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她貧寒憔悴,昏然欲睡,瑟索戰栗著。可是細細端詳來到身邊的“冬”的模樣,不禁使我驚訝,她同我腦海中原有的印象及推測迥然不同。
我於是問道:“你就是‘冬’嗎?”
“瞧你說的,你到底把我當成誰啦?原來你竟如此誤解了我!”
“冬”回答道。
“冬”指著形形色色的樹木給我看。她說你瞧那滿天星!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枯槁的紅葉早已落盡,一條條棕色的細嫩枝條冒出新芽,不論是水靈靈的泛著洶湧的嫩枝上,還是破節而出的幼芽上,都充滿了冬天的光輝。豈止滿天星?梅也伸出了墨綠的嫩枝,有的竟長到一尺多了。杜鵑雖縮作一團蹲伏在那兒,卻毫無惶惶悚悚的樣子。“冬”又叫我看山茶樹。它那映著冬陽油光碧綠的葉片,放出一種不可名狀的鮮豔光彩,而它那碩大的花蕾便從這茂密的葉叢中探出頭來。山茶花開放時仿佛帶著一種莊重的笑容,有些花朵開得很早,甚至在霜降之前就已開敗了。
“冬”又手指八角金盤給我看,這樹色彩新奇,白中透綠,綠中泛白,它那矯健有力的花形打破了周圍的平淡。
我曾在異鄉的旅店度過三個陰暗的冬天。每至淒風冷雨天氣,拉窗上一片昏暗,我總要憶起那巴黎之冬。在那兒,每年一到天時最短的冬至前後,上午九點左右剛剛天明,下午三點半就又進入黑夜了。波德萊爾在其詩中把北極的太陽描繪成燃燒得通紅而又極其冰冷的一團,其實這樣的太陽,散步在巴黎街頭是經常可見的,無須去遐想北極盡頭的情景。在巴黎,隻有馬路兩旁凋零的七葉樹之前的草坪還毫無枯色,一片蔥翠,形成一幅別致的冬景。不過,還是舍發奴在其壁畫《冬》中所描繪的那種灰暗、深沉、寂靜的色調,才恰當地表現了那裏的自然景象。
闊別數載,我又重來東京郊區過冬。連室內也充滿冬陽的燦爛光輝,這是我三年羈旅生活中從未見過的。並且,在這樣的季節裏能仰望遼闊無邊的蒼穹也是難得的。我記得當時來到我身邊輕聲低語的,似乎就是武藏野之“冬”。
此後,“冬”每年都來訪問我。移居麻布過冬以來,我益發改變了對這位來客的看法。提起“冬”,我就想起在信濃聽見過的“冬”,它對我來說最為親切。那時我每年要和“冬”一起生活長達五個月之久。可是那裏一到冬天,山上所有的東西就都銷聲匿跡了,因此我連“冬”的笑臉也未曾見過。早在十一月上旬,初雪就遍灑群山。等那灰暗、淒冷、含著雪意的天空中,連點陽光也難得看見時,淺間火山的噴煙也隱形藏跡,不見了蹤影,就連千曲川的流水也被封於冰下。我舉目所見,唯有一片深深的不消融的積雪!這雪把我的破舊住宅的庭院也埋沒在下麵,並且,有時甚至高出北麵房廊的地麵。垂在簷下的利劍般的冰溜竟有二三尺長。在那漫漫的寒夜裏,屋內立柱常被凍裂而發出聲響,我聽著那裂聲,簡直像蟄伏洞中的蟲豸一般縮作一團。
正是這個“冬”給我造成了先入為主的成見。我在那兒的山上,先後七次迎接“冬”。而這些“冬”留給我的印象隻是一片灰蒙蒙而已。我在巴黎見到的“冬”沒有這麽深厚的積雪,但是灰暗的色調卻不亞於信濃山區。所以那次我遠遊歸來,見到久別而來訪的“冬”時,我怎麽也不敢相信她就是“冬”!
天涯歸來迎接第三個“冬”的時候,我每一次仔仔細細地觀察了常青樹的嫩葉,這是從未有過的濃度。迄今,我隻一心注意幹枯凋零的霜葉,卻忽視了初冬生發的常綠的新葉。而這初冬的新葉恰是一年之中觀看樹木世界所見的最美麗動人的景物之一。這年的“冬”還把羅漢鬆的翠葉和紅果掛滿枝頭的殊砂根等指給我看。殊砂根的果實也有白色的。這樣濃豔的珠光玉色,非冬天是無法欣賞到的。“冬”又指著棟樹給我看,瞧那微黑壯實的軀幹,纖細卻不失矯健之態的枝條,宛如一座座哥特式的建築物。更見那棟樹的嫩葉映照在冬陽之下泛出難以形容的深沉光輝。
然後,“冬”對我說道:“你過去竟然如此的誤解了我。可是我今年還給你小女兒帶來了禮物。她那紅紅的臉蛋也是我的一點點心意!”
“窮”訪問我來了。
這位客人擺出一副自幼就是老熟人的麵孔,竟隨隨便便地走到我身邊。老實說,我每次見到這位頻頻來訪的客人,總覺得他比“冬”更為醜陋。他仿佛要說:“喂!咱們是老相識啦!”
隻要一見麵,我就得低下頭來。我實在無法久久地注視他。可是這次我仔細端詳來到我身邊的這位客人時,竟意外地發現了他溫和的微笑。於是我不能不以原來詢問“冬”的那種口氣向這位客人發問道:“你就是‘窮’嗎?”
“瞧你說的,你把我看成誰啦?迄今那麽長時間你竟然不了解我?”
“窮”回答說。
“真是難得!過去我不曾見過你的笑容,甚至不曾想過你還有這麽一張笑臉。我一直以為你是個不會笑的人。因此,你偶爾一笑,我渾身不寒而栗,感到厭惡。不過,或許因為我和你混熟,你待在我身邊,我最放心。”
我這麽一說,“窮”笑道:“你可不能和我親熱呀!我希望你更加尊重我。有人經常在我頭上冠以‘清’字,稱我為‘清貧’,但是真正的我並不那麽冷酷無情。我既能在自己踏出的足跡上開出鮮花,也能把自己的房屋變成宮殿。可以說我是個魔術師。雖然如此,我並不醉心於世俗的所謂‘財富’,我胸懷著更為遠大的理想。”
“老”也訪問我來了。
在我心目中,這個“老”比“窮”還要醜陋。然而奇怪的是,連“老”也向我示以微笑。於是我又不能不以詢問“窮”的那種語氣發問道:“原來你就是‘老’啊?”
我仔細觀察來到我身邊的“老”的容貌,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在腦海中描繪的,並非真正的“老”,而是“幹枯”。現在我身邊的“老”是一個更為容光煥發、更加值得寶貴的老人。
但是這位客人到我這兒來歲月尚淺。如不同他更多地促膝交談,便不可能真正了解他。我現在僅僅知道了他的笑容而已。總之,我要想方設法深入了解這位客人,從而自己今後也甘心情願作一個年老者。
我覺得似乎還有誰要來訪問我。好像就佇立於我家門口。我覺察出它就是“死”。但是上述三位來客已經教育了我:先入為主的思想方法是錯誤的。說不定“死”也同樣地會教給我一些不曾料想到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