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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悲傷

  〔法國〕卡勞倫斯

  我長時間地愛著悲傷這個詞。正是它像一隻緊握著的拳頭,也許比時間這個詞更好地濃縮了普魯斯特對於生活及其與文學關係的看法:“思想是悲傷的代用品,”普魯斯特說,“一位作家可以毫無畏懼地從事一項長期的工作。讓智慧開始幹它的活就行了;在進行的過程中會突然出現相當多的悲傷,負責結束這一工作。”因此這個名詞自身就集中了藝術的條件本身和本質,它把我們認為因之而死去的東西變成了作品,使一切被希望的人們,這些“悲傷的工具”成了為真實服務的人。

  我長時間地愛著悲傷這個詞。後來我讀了克洛德西蒙的最近一部小說,他本人讀過普魯斯特的許多作品。他在《植物園》裏多次引用過它,特別是他於戰爭中的一九一八年為修改一份手稿而與伽裏瑪出版社通信的片斷:

  “另一方麵我的不幸由於這個想法等等而稍微得到了安慰。我認為我是應該在校樣上修改的……假如我沒有這樣的話,隻要用悲傷這個詞來代替不幸這個詞,同時保留相同的句子就行了。”

  克洛德西蒙的顯然是諷刺性的意圖使我感到惶惑。我覺得他是有道理的,詞語在死者中間沒有什麽分量,當生活永遠不會相同的時候,再也沒有什麽比要保留“相同的句子”更加嘲諷人的了。受人如此喜愛的悲傷一詞,被突然歸結到這位大師在寫作過程中會采用的一長串的詞語中,歸在普通同義詞的行列:不幸、受難、痛苦、絕望、辛勞,還有許多更糟的詞語我就不提了。而悲傷在它們之中的樣子甚至顯得相當平庸,尤其是它衍生的形式--動詞使悲傷,形容詞悲傷的--總是有點兒世俗、距離、冷漠:“人們不難設想斯萬的死亡使蓋爾芒特一家大為悲傷……”(普魯斯特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情節。)

  然而我是多麽愛悲傷這個詞。這是一個明確的、不自負、不誇張的詞。從前它意味著“煩惱、厭倦、憂慮”,似乎在最難治愈的悲哀之中,保留著某種具體的、地麵上的東西。悲傷不像靈魂受難可能顯示的那樣是一種神秘而折磨人的情感,也不是往往像生理上的痛苦那樣有一種被鑽刺的感覺。與不幸一詞相反,它也並不反映一種不近情理的玄想。悲傷是我們自有的:這是一種我們擁有它,而它也同樣擁有我們的東西;我們是不幸的,但我們有悲傷。何況這個詞展現的輪廓非常確切--像手裏的一塊石頭那樣清晰--足以使對象存在;它屬於創造者的那些名稱,它們勾勒和建構著我們心靈的準確現實。“隻要有幾天不認識憂鬱這個詞,就能足以對愁悶這個詞一無所知。但是悲傷這個詞是不會被忘記的。”鬆熱先生寫道。它之所以這樣根深蒂固,是因為它沒有任何模糊或漂浮不定的東西;它的輔音像一隻發怒的貓一樣噓噓或吱吱作響,元音則發出聲音;它既不空洞也不沉默,是一個充實的東西,是擺放我們骨灰的盒子,那與我們個人有關的死者的有聲骨灰甕,不過以更加實際的方式來看,也是我們塞進小額錢幣的小盒子、積攢我們的辛勞的儲蓄箱。

  因為在它的身上有著童年;何況一切巨大的悲傷總是兒童式的悲傷,這類悲傷既強烈又純真,而且像兒童一樣紮根於物質生活之中。巨大的悲傷權衡著它們現實的分量,使一顆心膨脹得“像一個大馬士革夫人的P股那樣龐大”。然後招呼也不打,它們爆發了出來,細小的碎片四處飛濺。兒童式的悲傷--至少詞源學這麽認為--就像一些亂竄的貓一樣穿越了青少年時代--它們從這裏經過了,又會在那裏再回來。一支歌曲足以撫慰它們,足以用遺忘的沙子,那能使它們平息的萬靈藥把他們掩埋:“睡吧,我的小眼睛,我的小雞,我的胖貓,你要是不一直睡到明天,就會使我悲傷。”巨大的悲傷是強烈的,不過它們會過去。它們的純真隻是一段時間,而人們就像脫離童年一樣不自覺地擺脫了這樣一種悲傷;小貓死了,巨大的悲傷也消失了。

  如果說夜裏的貓都是灰色的話,卻沒有一種悲傷與另一種相像:“總督有他的悲傷,劃威尼斯輕舟的船夫也有他們的悲傷。”不幸越是在我們身上影響世人,悲傷就越是屬於我們個人:“每當於勒這個詞後麵的詞不是勒納爾(於勒納爾(1864-1910),法國作家。),我就感到悲傷。”--這個詞不可能使用得更好了!這也許是唯一適合於訃告的詞:“我們極其悲傷地宣告……去世。”因為每一個死去的人,都在我們身上留下了體現他們不在的明確而獨特的形式,也因為每種悲傷都有著一張麵孔的真實性。“悲傷是自私的。”普魯斯特寫道,它隻能從它的源頭獲得解藥。“你給我造成的悲傷/你想讓誰來給我安慰?”

  因此,悲傷一詞意味著一個明確的對象,一種私人的利益。它可以說來自一種個人習慣語,盡管人們往往能夠在一種文化或者一個時代裏擴展它的用法: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從一個世紀到另一個世紀,悲傷在不斷變幻,假如人們相信的話,它是非常不規則的。普魯塔克、蒙田或者巴爾達米(法國作家路易-費迪南塞利納的小說《茫茫黑夜漫遊》裏的敘述者和主人公。)在死去一個孩子的時候,感受到的痛苦是不一樣的:

  “我正在看蒙田寫給他的妻子的信中的一頁,這封信正是在他們的一個兒子剛剛死去之後寫的。這立刻引起了我的興趣,這個段落,很可能是由於我立刻與貝貝爾建立了關係。‘啊!’蒙田對她說,他對妻子差不多這樣說道,‘不要憂慮,親愛的妻子!你一定要安慰自己……事情會好起來的……生活裏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何況,蒙田還對她說道:‘昨天我在一個朋友的廢紙堆裏,恰恰發現了普魯塔克在與我們的情況相同的處境裏給他的妻子的一封信……我看到他這封信被打印得這麽漂亮,親愛的妻子,所以我把他的信寄給你……這是一封動人的信……它肯定是一封信,普魯塔克的信!可以這麽說……好好讀讀吧!拿給朋友們看看。要一讀再讀!現在我非常平靜!我肯定它會使你恢複安寧……你親愛的丈夫米歇爾。’我思忖這就是可以稱之為起好作用的事情。他的妻子會為有一個像她的米歇爾那樣不憂慮的親愛的丈夫而自豪。歸根結底,這是屬於這些人的事情,當判斷其他人的心的時候,人們也許總是會弄錯。也許他們真的悲傷?時代的悲傷?”

  其實悲傷永遠是一件私人的事情,我們的事情。因此從語言的角度來看,沒有什麽比普魯斯特的校訂更為正確的了,主有代詞我的需要悲傷這個詞。句子的意思也使人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因為悲傷的本質在於得到安慰,而不幸則是永恒的。

  不過,你們會說,人能夠悲傷而死去;愛的悲傷持續整個一生;悲傷不償還它的任何債務。確實如此。無論如何,悲傷是暫時的;要麽它隨著時光而消失,要麽人立刻就悲傷而死!因為悲傷,我們再說一遍,不是一種狀態。不幸則是一種狀態,人陷於其中並且沉沒,而且它可能隻是對一切悲傷的反複體驗。

  悲傷是一個有限的、確定的對象,它在走向它的終點,而我們童年時在沒有讀過《悲傷的皮》(巴爾紮克小說,中譯本名為《驢皮記》。)這本書的情況下,對這個標題的有趣的誤解,其實有著部分的真實性:這張有點兒粗糙的驢皮,我們長期以來以為它是悲傷的種子,是悲傷的結構本身,然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難道不是悲傷的象征--某種在逐漸縮小和消失的東西嗎?因為“在這個一切都在耗損、一切都在消失的世界上,有一種正在更加徹底地毀滅、坍塌、比美麗留下更少遺跡的東西:這就是‘悲傷’”。

  我長時間地愛著悲傷這個詞。不管克洛德西蒙怎麽說,我現在仍然愛它。這是一個適合於人的名詞,它就在遭受最劇烈痛苦之人的心中開啟了一扇通向明天的門,把眼淚與未來相連。正如貓的鬼臉在打嗬欠、在微笑時會改變一樣,悲傷是會過去的,哪怕是愛的悲傷,無論歌曲裏是怎麽唱的。不幸會傷人,而悲傷則會消失。早晨的蜘蛛活不到晚上。在悲傷這個詞裏看得出在災難之後幸存下去的誘惑,就是依然故我、忘卻、毫不遺憾地把這個盛過我們淚水的小玩意兒炸毀。悲傷一詞表明了狂熱的希望,即在我們每天勞作所寫下的文本裏,無論周圍發生什麽奇怪或可怕的事情,在我們最隱秘、最微不足道的生活敘述裏,在恐怖和一切衝突的中心,仍然有可能“留下相同的句子”。

  (吳嶽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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