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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奶奶

  〔美國〕雷布拉旅貝利

  她是個女人,手裏拿著掃帚、畚箕、抹布,或是湯匙。你看她早上哼著歌兒切餡餅皮,中午往餐桌上送新出爐的餡餅,黃昏收拾吃剩的冷餡餅。像個瑞士搖鈴手叮叮當當地把瓷杯擺放整齊。又像個真空除塵器,一陣風走過每一間屋子,找出沒弄好的地方,把它弄弄整齊。她隻須手執小泥刀在花園裏走上兩趟,花兒就在她身後溫暖的空氣中燃起顫巍巍的紅火。她睡得極安靜,一夜翻身不到三次,舒坦得像一隻白色的手套。但是天一亮,手套裏又插進了一隻精力充沛的手。她醒著時總像扶正畫框一樣,把每個人都弄得端端正正。

  可是,現在呢?

  “奶奶,”大家都在喊,“祖奶奶。”

  現在她仿佛是一個龐大的數學式子終於算到了底。她填滿過火雞、家雞、鴿子的肚子,也填滿過大人、孩子的肚子。她洗擦過天花板、牆壁、病人和孩子。她鋪過油氈,修理過自行車,上過鍾表發條,燒過爐子,在一萬個痛苦的傷口上塗過碘酒。她的兩隻手忙忙碌碌、做個不休,這裏整一整,那裏弄一弄。把壘球和鮮豔的捶球棍放回原位,給黑色的土地撒上種子,給餡餅包皮,給紅燒肉澆汁,給酣睡的孩子蓋被,無數次地拉下百葉窗、吹熄蠟燭、關上電燈--於是,她老了。回顧她所開始、進行、完成的三十億件大大小小的工作,歸納到一起,最後的一個小數加上去了,最後的一個零填進去了。現在她手拿粉筆,退出了生活,她要沉默一個小時,然後便要拿起刷子,把這個數字擦去。

  “我來看看,”祖奶奶說,“我來看看……”

  她不再忙碌了。她繞著屋子不斷轉來轉去,觀看每一樣東西。最後,她到了樓梯口,誰也沒有告訴一聲便爬上了三道樓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準備死去,像一個化石的模印打在越來越冷的雪一樣的被窩裏。

  “奶奶!祖奶奶!”又有聲音在叫她。

  她要死了。這消息從樓梯間直落下來,像層層漣漪,蕩漾進每一間屋子,蕩漾出每一道門,每一個窗戶,蕩漾進榆樹掩映的街道,來到蒼翠的峽穀口上。

  “來呀!來呀!”

  一家人圍到她的床邊。

  “讓我躺躺吧。”她輕聲地說。

  她的病痛任何顯微鏡也查不出來。那是一種輕微的然而不斷加重的疲倦,一種壓在她那麻雀樣身子上的朦朧壓力。困倦了,更困倦了,困倦極了。

  她的孩子們和孩子們的孩子們仿佛覺得她如此簡單的動作--世界上最輕微的動作,不可能引起這樣嚴重的恐慌。

  “祖奶奶,聽我說,你現在不過是在闖過難關。這屋子沒有你是會塌的呀!你至少得讓我們有一年的準備時間。”

  祖奶奶睜開了一隻眼睛,九十年的歲月像是沙塵鬼從迅速撤空的屋頂上的窗口飄了出來,靜靜地望著她的醫生。

  “湯姆呢?”

  湯姆被送到她那悄聲低語的床邊。

  “湯姆,”她說,聲音微弱而遼遠,“在南海的島嶼上每個人都有這麽一天。那天到了,他自己也明白,於是他和親友們握手告別,坐上帆船離開了。他走了,那是很自然的--他的時候到了。今天也是這樣。我有時非常像你,星期六要看日場演出,到晚上九點才回來,還得打發你爸爸去接你。湯姆,當你看到同樣的西部英雄在同樣的高山頂上跟同樣的印第安人打仗的時候,那就是離開座位往劇院大門走的時候了,你必須毫不留戀,不要回頭。因此,我也該在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離開劇院了。”

  第二個被叫到身邊來的是道格拉斯。

  “奶奶,明年春天叫誰去給房頂換木瓦呢?”

  從有日曆以來每年四月你都以為聽見啄木鳥在啄屋頂。不,那是奶奶心醉神迷地哼著小曲在釘釘子。是她在九霄雲裏給房頂換木瓦!

  “道格拉斯,”她細聲細氣地說,“不覺得蓋屋頂挺有趣的人就別讓他去蓋。”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麵看看再問:‘誰願意蓋屋頂去?’誰臉上放出光彩你就叫誰去,道格拉斯。在房頂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鄉下走,鄉下的人往天邊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上走;還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腳下樹梢上的小鳥。最舒暢的風在你周圍呼呼地吹。這些東西哪怕隻是為了一樣,也值得找一個春天的黎明往風信雞那兒爬一趟。那是很動人的時刻,隻要你有機會去試試……”

  她的聲音低弱了,像在輕輕地顫動。

  道格拉斯哭了。

  她鼓起勁來。“唉呀,你哭什麽?”

  “因為,”他說,“你明天就不在了。”

  她把一麵小鏡子轉向孩子。在鏡子裏他看了看她的臉,看了看自己的臉,又看了看她的臉。她說:“我要在明天早上七點鍾起床。我要把耳朵後麵洗幹淨。我要跟查理伍德曼一起跑到教堂去。我要到電氣公園去野餐。我要去遊泳。打著光腳板跑。從樹上落下來。嚼薄荷口香糖……道格拉斯,道格拉斯,你真丟臉!你剪手指甲吧?”

  “剪的,奶奶。”

  “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體更新一次,指頭上的老細胞,心上的老細胞都得死去,新的細胞長出來。你不會為這個哭吧?不會為這個難過吧?”

  “不會的,奶奶。”

  “那麽,你想想看,孩子。那把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來的人不是個傻瓜麽?你見過把蛻去的蛇皮保存起來的蛇麽?今天躺在這裏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氣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飛落。重要的不是躺在這兒的我,而是那個坐在床前回頭望我的我,在樓下做晚飯的我,躺在車房汽車底下的我,在藏書室裏讀書的我。起作用的是這許許多多的新我。我今天並不會真正死去。人隻要有了家就不會死了,我還要活許久許久。一千年後會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孫,坐在橡膠樹蔭裏啃酸蘋果。誰拿這種大問題來問我,我就這麽回答他!好了,快把別的人也都叫進來吧!”

  全家人來齊了,站在屋子裏等著,像是在火車站給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說,“我在這兒。很榮耀。看見你們圍在我床邊,滿心歡喜。下一周該讓孩子們給園子鬆土和打掃廁所,也該買衣服了。既然你們為了方便起見,稱之為祖奶奶的那一部分我不會在這兒督促你們了,我的另外的部分,你們稱作貝特大伯、利奧、湯姆、道格拉斯等等的部分,就要接過我這項工作。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工作。”

  “是的,奶奶。”

  “明天不要舉行什麽告別儀式,也不要為我說些動聽的話。這些話我在自己的日子裏已經滿懷驕傲地說過了。一切食物我都吃過了;一切舞我也跳過了。現在我要吃下最後一個我還沒嚐過的糕餅,用口哨吹出最後一曲我還沒吹過的小調。但是我並不害怕,我還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幹幹淨淨,不會在嘴邊給死亡留下一點點碎屑。不要為我難過。現在,你們都走吧,我要去尋找我的夢了……”

  門在某個地方靜靜地關上了。

  “我好過一點了。”在溫暖雪白的亞麻布和毛毯鋪就的被窩裏,她感到舒適熨帖。貼花被子的顏色和往日馬戲班的旗幟一樣斑駁陸離。她躺在那兒,感到自己還很小、很神秘,好像八十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樣。那時她一覺醒來,在床上心滿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個夢,做得正甜時卻不知叫誰弄醒了--那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現在呢?我來想想看……她的心又回到過去。那時我在哪兒?她努力回憶。我到哪兒去尋找那失去的夢?它的線索在哪兒?它是什麽模樣?她伸出一隻小手。在那兒……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頭裏轉動轉動腦袋,讓它更深地埋進溫暖的雪堆裏。這樣就好些了。現在,是的,她看見它在她心裏靜靜地形成,平靜得像沿著蜿蜒無盡的岸灘流淌的海洋。她讓那久遠的夢碰了碰她,把它從雪堆裏舉起,讓她從那幾乎被遺忘的床上飄了起來。

  在樓下,她想到,他們在擦銀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掃廳堂。她聽得見他們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生活。

  “好的。”祖奶奶小聲地說,夢使她飄了起來,“像生活中每一件事一樣,這是恰當的。”

  大海把她送回到岸灘邊上。

  (孫法理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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