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弗納博科夫
它們在經過,飛逝,飛逝,匆匆的歲月--用一種撕裂靈魂的賀拉斯式屈折來講。歲月在經過,我親愛的,很快就沒人會知道你我知道的是什麽。我們的孩子在成長;帕埃斯圖姆,霧氣迷茫的帕埃斯圖姆的玫瑰,已經凋謝;頭腦呆板的傻瓜們在修補和篡改自然的力量,溫和的數學家似乎已將這預演過,令他們自己暗中吃驚;因此也許是到了檢驗古老的快照、列車與飛機的洞壁畫、鼓鼓囊囊的櫥櫃裏玩具的岩層的時候了。
我們還要回溯得更遠,到1934年5月的一天早晨,並且恭敬地把柏林一個地區的圖樣標識在這固定的一點上。我正在那個地方,在上午五點,從拜恩林廣場附近的產科醫院步行回家,在這之前幾小時我把你送到了那裏。春日的花朵在一家出售鏡框和彩色照片的商店的櫥窗裏,裝飾著興登堡和希特勒的肖像。“左派”的麻雀群在鬱金香與菩提樹上舉行響亮的晨會。一派澄澈的黎明完全揭開了空街的一側。另一側,樓房望過去仍是寒冷的藍色,各種各樣長長的陰影漸漸被縮短,用的是年輕的白晝在一座修飾一新、清掃一新的城市裏接替黑夜的平淡方式,在這裏,遮蔭樹木汁液豐富的氣味下麵、有瀝青馬路的濃重氣味,但對我來說,這件事的視覺部分顯得十分新鮮,就像用某種不尋常的方式來置放桌子一樣,因為在這以前我從來沒有在黎明見過那條特殊的街道,盡管,另一方麵,我時常在陽光和煦的傍晚經過那裏,懷裏沒有孩子。
在那不太熟悉的時辰的純淨與空泛之中,陰影投在街道錯誤的一側,以一種並非不優美的顛倒之感投下它,像一個人看見一家理發店的鏡子裏映出的櫥窗,那憂鬱的理發師在磨他的刮胡刀時側身向它凝視(他們在這樣的時候都是這麽做的),而被框在那被反映的櫥窗裏的一段人行道把漠然的行人的隊列調轉到相反的方向,進入一個抽象世界,它突然間不再有趣,並釋放出一道恐懼的激流。
每當我想起我對一個人的愛,我慣於從我的愛--從我的心髒,從一個私人事件的溫柔核心--畫出半徑,畫到宇宙的遙遠得難以置信的地點。有什麽東西在驅使我去把我愛的意識與不可想象不可計算的東西相比,諸如星群的行為(正是它們的遙遠顯得是一種病態的形式),永恒的可怕陷阱,未知後麵的不可知,無助,寒冷,空間與時間令人厭惡的錯雜迷離與互相滲透。這是一個有害的習慣,但我對它無能為力。這可以與一個失眠者的舌頭控製不住的輕彈相比,它在他口腔的黑夜裏檢查一顆崎嶇的牙齒,這樣做挫傷了自己,但它仍舊堅持不懈。我曾認識一些人,他們在偶然觸碰到某物--一根門柱,一段牆壁--後,隻有經過手與屋子裏各個物體的表麵的某種十分迅速而有係統的接觸過程之後,才能回到一種平衡狀態。這無法抑止。我必須知道我站在何處,你和我的兒子站在何處。當那緩慢的行動,愛的無聲爆炸在我體內發生,打開它溶化的邊緣,用比任何想象得到的宇宙中物質與能量的積聚巨大得多,持久得多的某種東西的感覺來將我壓倒,那時我的思想隻能掐一下自己看它是否真的醒著。我隻有列出一份迅速的宇宙清單,就像一個人在夢中試圖用認清他在做夢來寬恕他處境的荒謬;我隻有讓所有的空間、所有的時間加入我的情感、加入我塵世的愛,以便除去它凡塵的邊界,以此來幫助我抗擊在一個有限存在中發展起了一個感覺與思想的無限這樣一種完全的墮落、荒謬和恐懼。
因為,在我的形而上學中,我是個堅定的非聯邦主義者,討厭穿過神人同性樂園的組織旅行,所以我聽從我自己的,並非微不足道的智慧,在我想到一生中最好的事情的時候;在我,就像現在,回顧我對我們的寶貝幾乎像苦娃達(一種原始風俗,在嬰兒初生時,父親躺在自己的床上,好像他本人在經受分娩的痛苦和照管嬰兒,他還要絕食,淨身或遵守各種各樣的戒律。)一樣的關切的時候。你記得我們作出的發現(大概所有父母都作出過):你靜靜地展示給我看的那隻小手的微型指甲完美的形狀,它像岸上的海星一樣躺在你的掌中;四肢與臉頰的皮膚質地,關切被以一種黯淡的,遠離的情調引向它,仿佛觸摸的輕柔隻能以距離的輕柔來回報;某種遊動的,傾斜的,難以捉摸的東西,在虹膜那黝黑泛藍的色彩周圍,它似乎仍保存著它所吸收的古老,幻想的樹林的陰影,那裏飛鳥多於老虎,果實多於荊棘,那裏,在某個斑駁的深處,曾誕生了人的思想;尤其是,一個兒童進入接下來的一維,進入眼睛和目力所及的物體之間新建立的關係的第一次旅行,搞生物統計學或做老鼠迷宮生意的家夥們認為他們能夠解釋它。我忽然覺得思想誕生的能夠獲得的最近的複製品是那種驚奇的刺痛,它隨著那精確的時刻而來,當一個人凝視著一片嫩枝與樹葉的叢莽,猛然察覺到曾經看似那樹叢的一個自然組成部分的東西,竟是一隻偽裝得令人驚歎的昆蟲或飛鳥。
也有深深的快樂(歸根結底,科學的事業要產生什麽別的呢?)在於解開人的心靈最初的盛開之謎,辦法是假設在自然的其餘部分的生長中有一個耽於聲色的停頓,一種閑蕩與虛擲光陰,它首先允許了詩人的形式--沒有它智者就無法獲得進展。實際上是“生存搏鬥”!戰鬥與勞作的詛咒將人引回到野豬,到咆哮的野獸對覓食的瘋狂冥頑。你與我時常注意到一個家庭主婦詭詐的眼睛裏狂熱的閃光,在一家雜貨店的食品之上或在一家肉鋪的陳屍所各處飄蕩。世上的辛勞者們,解散吧!古書錯了。世界是在一個星期天創造的。
(楊青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