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查理斯蘭姆
窮親戚--是一種渾不似的人物,這是一種叫人厭煩的交往,--一種令人反感的親近,--一種使人良心不安的因素,--這是當你事業興旺如日方中之時,偏偏向你襲來的一片莫名其妙的暗影,--這是一種不受歡迎的提醒,--一種不斷重現的羞辱,--一種度用的靡費,--一種對你尊嚴的無法忍受的壓力,--這是一種成功之中的缺憾,--一種發跡之時的障礙,一--一種血緣裏的汙染,--一種榮耀中的瑕疵,--這是在你長袍上的一道裂痕,--在你歡宴中突然出現的一具骷髏,--這是擺在阿加索克裏斯麵前的一隻陶罐(阿加索克裏斯,公元前3世紀時西西裏島的暴君,他的父親是一個陶匠,對於這種“微賤出身”他不願回顧,自然避諱陶罐之類的東西。),--這是坐在朝門當中的末底改(末底改,《聖經》中的人物,王後以斯帖的養父。當猶太人受到迫害,末底改就身披粗麻布,蒙上灰塵,坐在朝門口表示抗議。),--這是躺在你門前討飯的癲子(癩子,原文為拉撒路,是《福音書》中所說的在財主門口要飯的乞丐,“渾身生瘡”意譯為“癩子”。),--這是一頭獅子,恰恰蹲在你的路口上,這是一隻蛤蟆,在你的臥室裏跳來跳去,--這是在你的眼睛裏摻入的一粒塵埃,--在你的聖油裏落下的一隻蒼蠅,--這使得你的仇敵們為之得意,--為此,你卻要向朋友們辯解,--這是一種可憐無補之事,--收獲季節偏來一陣冰雹,--一磅蜜糖之內卻加一兩酸醋。
一聽那敲門聲,就知道是他。你心裏嘀咕道:“這一定是某某先生。”他那剝啄之聲,介乎親昵與恭敬之間,似乎巴望著受到一場款待,而又覺得淒然無望。他進門時笑容可掬--可又忸怩不安。他把手伸出來要跟你握--可又縮了回去。他在吃飯時間似乎漫不經心來訪--恰恰碰上座無虛席。他見家裏有客,即刻告退--可是禁不住一勸,就又留下了。於是,他坐進一把椅子,而某位客人的兩個小孩就被安頓在旁邊一張小桌上。一般會客日他是不來的,雖然你的太太帶著幾分得意的口氣說道:“親愛的,某某先生恐怕是要來的吧?”哪些天有誰的生日,他倒從不忘記--隻是總要表白一番,說什麽他碰巧遇上了這麽一個好日子。他聲明自己是不吃魚的,而且桌上的比目魚也太小了--然而,經不起再三敦促,他隻好勉為其難地吃下去一塊,把他原來的決心推翻了。他除了葡萄牙紅酒本來滴酒不沾--然而,如果別人硬要他嚐一下法國葡萄酒,他也隻好把剩下的一杯一飲而盡。在仆人們的眼裏,這個人是難解之謎--對他不宜過分巴結,可又不得無禮。客人們心裏也都納悶:“這一位好像過去在什麽時候見過。”人人都在猜測他的身份,多半把他當成一個看風使舵的人。他對你總是直呼教名,以此暗示他跟你姓的是一個姓(姓一個姓,意思是說跟主人是本家親戚。)。他愈是盡量跟你攀親套近,你就愈感覺到他內心的忐忑不安。如果他那種親昵勁兒隻用上一半兒,別人或許隻當他是一個偶然出現的食客,要不,他的臉皮再厚一點兒,別人也就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是何許人。他身份低微,不像一個朋友;架子又大,不同於寄人籬下之士。作為客人,他還不如鄉下來的佃戶。別人打牌,叫他湊一角,他以囊中羞澀為由,推辭了--可是把他拋閃一邊兒,他又悶悶不樂。客人們要散的時候,他自告奮勇去叫車--可還是讓一個仆人去了。他記得你的祖父,冷不丁地提出一件討人嫌、不足道的什麽故家瑣聞來。據說,這回事他早有所知,那時候這個家還不像“老拙今日有幸所見”的這麽紅火興旺。他愛回憶往日的光景,進行一番他所謂的--大有好處的對比。在祝賀中語帶貶刺,他細細盤問你置辦家具的價錢,特別可氣的是他盡在那裏誇你的窗簾買得好。他還發表高見說:新咖啡壺外形雖然美觀,究不如往年破茶壺用來方便--這一點,請君切記才是。他斷言:如今府上有了自己的馬車,自然便當多矣--還請你太太說說到底是否如此,然後,又詢問你們家的紋章在小牛皮紙上可曾印好;還說他孤陋寡聞,最近才知君家的標徽乃是如此這般的一種圖案(以上的種種表不,都是旁敲側擊,暗示這家主人是一個暴發戶,而暴發戶也最怕知情人揭他的老底。)。他的回憶都是這樣的不合時宜;他的恭維之中別有含意;他的談話引起你的不安;他坐下來又不肯走;所以,他剛剛挪窩,你就急忙把他坐的那把椅子搬到牆角裏,覺得自己身上好像放下了兩個包袱那樣鬆了一大口氣。
世界上還有一種災難,叫人更受不了,那就是--女的窮親戚。對於男的窮親戚,你還可以想想辦法遮醜;但是,對於貧窮的女親戚,可就簡直無法可想。對於男的,你可以說:“他是個老怪物,穿得破破爛爛,都是裝的。其實他的家境比別人想的要好得多。諸位都喜歡在餐桌上有一位怪人來做陪客,而他正是這麽一個怪人。”可是,女人是從來不肯裝窮的。無論哪個女人,絕不會由於任性而在穿戴上有失自己的身份。真相總要泄露,含糊不得。“她明明跟蘭家有親戚嘛。要不然,她幹嗎總待在他們家裏?”很可能,她是你妻子的堂姊妹。至少說,情況八成如此。她的衣著介乎上流婦女和乞丐之間,而前者還明顯占著上風。可是,她那低聲下氣叫人厭煩,她那自慚形穢過分刺眼。有時候,男親戚成為“主婦之累”,對他的勢頭倒需要壓一壓;女親戚呢--想抬舉她也沒有用。用餐時遞給她菜湯,她卻求你先讓諸位先生用罷再說。某某先生請求和她對飲一杯;她猶豫了好一陣兒,還拿不定主意究竟該喝紅葡萄酒還是白葡萄酒,最後才選定了白葡萄酒--隻因為人家喜歡這個。她對著仆人稱“先生”,說什麽也不肯麻煩他為自己端著盤子。女管家竟成了她的保護人。她把鋼琴叫做鍵琴,小孩子們的家庭教師斷然出來糾正她的錯誤。
戲裏的理查德阿姆萊特先生(理查德阿姆萊特(小名狄克),是18世紀英國戲劇家凡布盧所作喜劇《同謀》中的一個人物。他的母親是一個賣脂粉和婦女零星用品的小販,但他為了追求一個富商的女兒,冒充為上校,而他母親又和這家富商有密切來往、結果鬧出種種笑話。最後他與富商女兒結婚,他母親資助他一大筆錢。)是一個好例子,說明那種認為“近親即是好友”的空幻觀念能使有誌之士陷入多麽不利的地位。這位先生跟那位家產巨富的小姐之間橫隔著一層荒唐可笑的門第障礙。他的好運氣一直被一位老太太的慈祥母愛所打斷--她成心搗亂,非把他叫做“我的兒狄克”不可。不過,到了最後,她總算對他所受的屈辱給以補償,原來似乎一直非把他打下底層才心滿意足,終於還是把他捧到了顯赫的上層。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像狄克那樣能屈能伸。我認識一位實際生活中的阿姆萊特--他缺乏狄克那樣嘻裏哈啦的脾氣,但卻實實在在地陷入底層之中。可憐的小威(據考證,作者在這裏說的“小威”,實際上是他在基督慈幼學校的同學約瑟夫法弗爾。法弗爾在慈幼學校畢業後,以工讀生資格入劍橋大學讀書,因不堪歧視,憤而參軍陣亡。)跟我在慈幼學校同年級上學,拉丁文學得不錯,是個有出息的小夥子。要說他有什麽毛病的話,那就是心高氣傲。不過,他那驕傲是於人無傷的,並非由於天性冷酷把不如自己的人都不放在眼底下,而隻是防護著自己,不容他人任意貶損而已。那僅僅是把自尊自重的精神加以充分發揚,而對於他人的自尊心,不但不去侵犯,而且還希望每個人也像自己一樣把它好好地保持著。在這個問題上,他巴不得人人都和他看法一致。我們長成了半大小夥子,在假日常常一塊兒外出。我們是一對高個子,穿上慈幼學校的藍色製服,在街上顯得有點兒不順眼,京裏人又愛刨根問底挖苦人,為了避開人們注意,小威總叫我跟他一起走背街,穿小巷,鑽死胡同,我不肯,為此我們吵過多少架!後來,小威就帶著一肚子這樣委委屈屈的心思到了牛津。在那裏,莊嚴神聖而又妙趣無窮的學者生涯吸引著他,卑微的人學身份又刺激著他,使他對於學府發生了強烈感情,而對於世俗社會則懷著深深的反感。他穿上了工讀生(工讀生,即半工半讀上大學的貧寒子弟,他們做一部分校役工作,穿的衣服也和一般學生不同。)的長袍(這比慈幼學校的製服更不體麵),覺得好像是尼薩斯那件浸滿毒液的小衫(據希臘神話,半人半馬怪尼薩斯臨死時,把浸染著他的毒血的襯衫交給赫庫力士的妻子,後來赫庫力士穿上這件毒衫,終被毒死。)緊緊地箍在自己的身上。他感到自己這一身打扮荒謬可笑。
其實,在他以前,拉蒂默(休拉蒂默(1490-1545),英國主教,曾在劍橋上學。)也曾穿著工讀生的袍子意態昂然地走來走去,胡克(理查胡克(1554-1600),英國著名神學家。)年輕時不但穿過這種服裝,而且以此為榮,還可能帶著一種未可非議的氣派向別人得意洋洋地誇耀哩!這一貧寒學子,不是藏身於校園的綠蔭深處,便是孑然獨處於幽室之內,隻求避開他人的耳目。他的安身立命之地,一在書籍中,因為書籍決不欺侮一個好學青年;一在學術鑽研,因為學術也不去追問他的家財若幹。他做自己書齋的主人,對於書籍王國以外的事統統不管不問。勤奮好學使他精神得到撫慰,愁悶得到排解,因此身體也就得到複元。可是,當他身體差不多完全健康起來的時候,那反複無常的命運卻對他進行了第二次更為嚴重的狠毒打擊。在此以前,小威的父親一直在牛津附近某地幹著油漆房屋的微賤營生。這時候,大學裏傳說要動工修建,他把家搬進市內,希望學院的頭頭們能對他照顧一下,雇他幹點兒活計。從此時起,我就在小威臉上看出他似乎暗中下了什麽決心,而這種決心後來終於把他從書齋生涯中永遠地奪走了。在我們大學裏,方帽學士和市井之徒(尤其是市民當中的買賣人)界限劃分得極嚴,不容混淆,若教不明底細的外人看來,那簡直苛刻得難以置信。而小威的父親的脾氣又跟兒子截然相反。威老頭子個子矮小,忙來忙去,是一個逢人就巴結的生意人。即使兒子在旁邊陪著,他碰見隨便哪個身穿大學袍服的角色,也都立即脫帽,右腳退後,行一個鞠躬禮,--他一點也不理會兒子對他使眼色甚至公開勸阻,哪怕見了跟小威同齋房的學生,說不定也同樣是工讀生,都一律點頭哈腰,行禮不迭。這種狀況自然不能長期繼續下去。小威若不離開牛津去換換空氣,就得憋悶而死--他選擇的是前一條道路。古板的道學家把孝道抬高到一個了不得的程度,大概會罵小威有背為子之責--那就讓他去說吧,這種人是不會了解這一場鬥爭的。反正,我和小威站在一起--在我和他相處的最後一天下午,我們一同站立在他父親寓所的屋簷之下。老威的房子坐落在從牛津大街通向某個學校後門的那條小巷深處。小威陷入深思,似乎心情平靜下來。我見他情緒好轉,膽子也大了,拿他家門前那一幅傳道藝師(據基督教傳統,路加,即《第三福音書》的作者,是畫匠藝師的保護者,因此被油漆匠奉為祖師。)的畫像跟他開玩笑--那是他父親看到生意漸漸興隆,特意鑲了一個漂亮的框子掛在他那真有點兒堂皇氣派的店鋪門麵上,一方麵點綴一下興旺氣象,一方麵也是向他那神聖的保護者表示感恩之意。可是,小威抬頭看看路加聖像,像撒旦(撒旦,即魔鬼。)似的,“一眼認出那鑲金的招牌,便逃得無影無蹤”。次日清晨,一封信留在他父親的桌上,宣稱他已接受某團的委任,即將起航開到葡萄牙去。不久,他跟其他人一起,第一批在聖賽巴斯提安城下陣亡。
談論這個題目的時候,我一開始並未抱著一本正經的態度,可是,不知怎麽回事,談著談著,卻提起了這件叫人難受的事情。不過,窮親戚這個話題,本來內容廣泛,一說起來,既能聯想起喜劇事件,也能聯想起悲劇事件,要想分得一清二楚、不相混淆,是頗不容易的。關於這方麵,我還留下一些早年的回憶,說起來倒確實不會叫人難受,也不會叫人覺得恥辱。小時候,每逢禮拜六,在我父親那不算十分講究的餐桌旁,總坐著一個神秘人物--一位神情憂鬱、麵貌清臒、身穿簡樸的黑禮服的老先生。他少言寡語,嚴肅極了,我在他麵前不敢弄出一點兒聲音。而且,我也根本不想吭聲,因為大人有話:我對他隻能恭恭敬敬,一聲不響。為他特別備下一把扶手椅子,別人誰也不能占用。每當他來的那一天,還要擺出一種特別為他做的甜布丁,那是其他日子根本沒有的。我想象,他可能是個大富翁。有一點,我倒真正弄清楚了:不知多久以前,他和我父親在林肯市(林肯市,英格蘭的林肯郡首府。另外,倫敦有一所林肯法學院。作者在這篇文章裏把兩者混在一起用了(又當地名,又當學校)。作者在隨筆中常常采用真真假假互相雜糅的寫法。)同學,他家在敏特(敏特,意為造幣廠。)。我知道,世界上的錢都是在敏特那個地方造出來的--而他,我認為,就是所有這些錢的主人。他的出現還跟關於倫敦塔(倫敦塔,在古時是英國國王拘禁國事要犯的監獄。)的可怕念頭交織在一起。他好像從來無疾無病,無情無欲。隻有一種莊嚴的憂鬱籠罩著他。在我心目中,似乎由於某種不可解說的命運注定,他一出門就得穿上他那套黑色的喪服,永遠不得改變;說不定他是每到禮拜六就從倫敦塔裏放出來的犯人--某個高貴人物。所以,我常常覺得奇怪,這位客人一到,大家都對他恭恭敬敬,隻有父親膽子那麽大,談起了他們年輕時候的事,爭論起來,竟敢不斷反駁他的話。
原來,在那古老的林肯市(正如多數讀者所知),居民的住宅有的建在山頂,有的築在平地。此種明顯差別把家住山上和家住平原的學生(盡管他們都在一個學校裏求學)截然分為兩派,這就在這些年輕的法學家之間養成了相互敵對的習慣。我父親本是山上派的首領,他到說話這時候仍然堅持說,那些山上少年們(即他自己那一派)無論在本領方麵還是膽略方麵都要比那些山下少年們(當時如此稱呼)高出一籌--而他這位老同學當年乃是後一派的頭頭。於是,圍繞這一題目,多次發生激烈的爭執--這時,那位老先生才顯露了本色--舊怨重新撩起,有時候簡直又要動武(我倒盼望著見識一回)。不過,我父親不屑於硬要人家承認自己的優勢,所以,總是想法兒把話題巧妙地一轉,改為讚美那座古老大教堂(指倫敦的西敏大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對於它,山上居民也好,平原居民也好,都有共同的好感,認為它勝過不列顛島上所有其他的禮拜堂;既然在這一點上大家能夠達成和解、取得一致意見,那麽,那些次要的分歧也就不妨擱下不管了。隻有一回,我看見這位老先生動了真氣,而且我還記得那時候有一個痛苦的念頭掠過自己心上:“恐怕他再也不會來了吧!”事情是有人勸他再吃一盤兒布丁--這種食品,我剛才說了,隻要他一來,就一定要給他擺出來的。他幾乎是聲色俱厲地說過不吃了,可是我那姑母,一位老林肯人,跟我表姐勃莉吉特脾氣一樣,有時在不該殷勤的時候偏偏十分殷勤,說了這麽一句叫人難忘的話來勸他:“再吃一塊吧,比利特先生,你不見得天天都能吃上布丁呀!”老先生當時啥也沒說--可是那天晚上一直找碴兒出氣,恰好碰上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爭執,於是他就狠狠地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使得舉座失色,就在此時,我把它寫下來的時候還覺得寒心--他說:“你這個娘兒們,真是老廢物!”約翰比利特此番當眾受辱之後,不久就去世了。不過,在他還在世的時候,我總算有機會看出來:他跟我們家又講和了;而且,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後來又有一塊新做的布丁被小心翼翼地端到他的麵前,以代替原來惹他生氣的那一塊。他死於敏特(時為一七八一年)--在那個地方,他靠著一筆獨立的收入,過了很久的在他說來還算舒舒服服的生活。他過世之後,在他那張老式的書桌裏找到了五鎊十四先令一便士的錢--這是他留下來的,其意若曰:感謝上帝,他總算出得起自己的安葬費,不欠任何人一文錢。這也是--一位窮親戚。
(劉炳善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