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蒙田
生命逐漸消逝的人是得到上帝的恩典的。這是暮年的唯一善報。這樣,辭世時就不會感到死之重大與凶虐了。死亡奪去的不過是半個人或四分之一個人而已。喏,我剛才掉了一顆牙,不費力氣,毫無痛苦。這便是自然的死亡期限已至。我本人的某一部分以至好幾部分已經死去,雖然我身強體壯的時候,那些部分都非常活躍,而且也都十分重要。就這樣,我慢慢消逝,我不複是我本人了。
說實在的,當我想到死的時候,我感到最大的安慰便是:我的死會屬於正常的、自然的死亡;今後在這方麵我對命運再不必祈求格外的恩惠(蒙田當時54歲,古代人壽短,因此作者認為不可能有更高的企求。)。世人喜歡稱說從前如何如何:身材比現在高啦,壽命也長得多啦。梭倫(梭倫:古雅典政治家、詩人。)就是那個時代的人,他卻認定當時人的壽命最高不超過70歲。我嘛,我非常欣賞古人在各方麵的“居中”態度,他們認為合乎中庸才稱得上完美。既然如此,我哪敢奢望長命百歲,超乎常人呢?一切違反自然進程的事物都可能帶來不利,而舉凡順乎自然的事物總會給人帶來愉快。“凡合乎自然者便應算是好事。”(語出西塞羅。)柏拉圖因此說道:“由於受傷或疾病致死才能叫暴斃,因年事高而帶來的死亡最輕鬆不過,也許還是令人愉快的哩。”
少年殞命,蘭摧玉折,
老者故世,果熟離枝。(語出西塞羅。)
死亡和生命始終摻和在一起,不可分離。死亡未至,我們已暫趨衰老,而我們還在蓬勃生長的階段,衰老即已開始。我存有一些本人的肖像,那是在我25歲、35歲的時候畫的。我拿來和今天的肖像對比:多少回我不再是原來的我啊!我現在的麵容和當時的麵容相比差別極大,那恐怕要比我將來死時的顏容的差別還要大哩!
(梁宗岱,黃建華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