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豪普特曼
隨著歲月的流逝,上學第一天的陰影變得越來越濃厚。那是聖誕節後的一天,我母親對我說:等春天來了,你就該上學了。這是必須邁出的嚴肅的一步。你得學會老老實實坐在那兒。總之你必須學習,學習,因為不然的話你就隻能成為一個廢物。
因此你必須得上學!必須!
自從向我宣布了這件事,我大為震驚。我應該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難道我不已經是個這樣的人?對此我真不理解。我的過去可跟我完全是一回事呀,就永遠這樣生存,活下去,是我過去唯一的、也幾乎是本能的願望,我就安於此。自由、太平、歡樂、獨立自主;為什麽人就應該想成為另一個樣子?父母的各種管教都沒打破這種狀態。難道他們想要奪去我的這種生活,而代之以“應該”和“必須”嗎?難道他們想要我違反一個盡善盡美的、完全適合我的生存形式嗎?
我簡直弄不懂這件事。
用別的方式而不是按照我所常用的有意無意的方法去學習,我既不感興趣、又不實用,我過去可完全是精力充沛的、生氣勃勃的。我掌握市井上的土話,就如我掌握父母所說的標準德語一樣。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這當中有著多麽了不起的智慧的成果,它是無法估量的,一個孩子更難看到這點。在玩耍中,在沒有意識到已經學過什麽的時候,我就在使用一部包羅萬象的詞典中的所有語匯概念,以及與此有關想象世界中的一切語匯與概念。
不進學校我是不是也許真的能成長得更快、更好和更充實呢?
但是最糟糕的也許是我所感受到的靈魂上的痛楚。我父母一定知道他們給我帶來了什麽。我曾經相信他們那無限的愛,而現在他們把我交到一個陌生的、令我恐懼的地方去。這難道不是像把我驅逐一樣嗎?他們承認他們有責任把我--一個隻能在自由自在的氛圍裏,在自由的行動中才能生存的人--關在一個房間裏,他們承認他們有責任把我交給一個凶老頭兒,已經有人跟我講起這老頭兒,並且說以後有我受的:他用手打孩子的臉,用棍子打手心,以致留下紅紅的印記,或者是扒下褲子打P股!
上學的第一天臨近了。第一次上學的路,我已記不得是拉著誰的手,我是懷著又害怕又畏縮的心情走過這段路的。當時我覺得那是一條長得無盡頭的路,當我半個世紀後去尋訪那古老的校舍,隻是由於它從古老的“普魯士皇冠”的窗口一眼就可望及的緣故卻反而沒找到它時,我確實感到很驚訝。
途中我曾幾度絕望,送我上學的女人說了許多好話,當她在學校門口把我一個人留在集合那裏的孩子們中間之後,昏昏沉沉的順從就取代了絕望。
有短短的一段等候時間,在這期間同甘共苦的小夥伴們相互探詢著彼此認識了。當我們擁在學校前廳裏的時候,一個小東西向我靠近,並且試圖增強我的恐懼感而後快,他已經看出了我的害怕心理。這個肮髒的蛆蟲和壞蛋選中了我作為他暴虐狂本能的犧牲品。他向我描述了學校裏的情況,這一點他知道得並不比我更多,他把老師描繪成一個專門對學生進行刑罰的差役,當他看到我充滿恐懼的哭喪的臉上流露出相信他的神情時,他高興了。這個搗蛋鬼說:你說話,他打你。你沉默不語,你打噴嚏,他也打你。你擦鼻涕,他也打你。他大聲叫你時,就是要打你了。你要注意,你跨進屋裏去,他也打你。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就用老百姓在街頭巷尾所說的方言叨嘮個不停。
一個小時以後,我回到家中,高高興興地一邊和父母一起吃飯,一邊吹牛,然後比往日更加高興地衝向室外,奔向那童年時代無拘無束的、尚未失去的世界。
不,這所鄉村學校,連同那位年老的、脾氣總是很不好的老師布倫德爾,都沒把我毀壞,我的生活空間沒有被奪去,我的自由、我的生活樂趣依然如舊。
(姚保琮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