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邦達列夫
什麽是女人的美?端正的麵容?身體的線條?目光?步態?誰能回答,究竟是什麽喚起了我們的愛?
至少,直到如今,當我回想起遙遠的少年時期那個夏天的早晨,我就有一種幸福的感覺。那時我在丁香叢生的別墅涼台上第一次見到她。她坐在草編搖椅上,沉思般地嚼著一根草莖,在讀書。斑斑網狀的涼爽花影掠過書頁,掠過她青春洋溢的裸露的膝蓋。當我從花園剛跑上涼台的時候,這雙膝蓋就尤為突出地闖入我的眼簾。我清晰地記住了這個神奇的初夏早晨,甚至記住了青草的香味,綠葉叢中椋鳥的鳴啼,搖椅柔和的咯吱咯吱聲,還有被陽光和花影撫愛著的圓潤的雙膝。書本有權躺在這膝蓋上,觸摸到女性身體的溫暖。我記得,當我想到她腿上的親切和暖和時,對這位和淡發青年一起來到我們別墅的神秘的陌生女人而產生的某種肉欲的純潔的感覺燒灼了我的全身。
那個年輕人穿著一條燙得筆挺的綢褲和絲質運動衫。不知為什麽,我立即對他的雄健的體力、瀟灑的步態、自信的笑容和他微笑時露出的整潔的牙齒感到嫉意的深深的痛苦。而就在那天日落時分,我看見了他在別墅的球場上打排球--他熟練地發球、遞球、撲球、封網。他那經過訓練的魁偉身軀彎曲起來,然後高高地跳起,我看見她和他一起在網前打球,淘氣地笑著,用手絹擦去他額上的汗。那時我突然感到對他已經不僅是懷著嫉妒,而是某種類似不可調和的憎惡的感情。
那天夜裏,我被一陣輕輕的口哨聲驚醒。在別墅裏,到了晚上我的城郊的同伴們就是這樣在花園的籬笆後麵發出信號,用這個約定的聲音喚我從家裏出來。我睡在房間角落裏的一張折疊床上。那屋子又擠又熱,還關著窗子,為的是防備一群群凶惡的7月裏的蚊子。我在睡夢中聽到呼喚的口哨聲,從床上一躍而起,打開被月光照亮的半扇窗戶,猜想著可能是到附近湖上去作夜釣,這時我回答了兩聲鴨叫,意思是說:“我聽到了,馬上出去商量!”但我還未來得及關上窗子和披上襯衫,又聽到了第二次的信號,於是一陣婉悅的腳步聲和我房間附近某處樹枝的沙沙聲,隨著青草暖和的濕潤味,從月光下的花園傳到了我的房間。這一切都和約好的呼喚不一樣,我感到很奇怪,小心地注視著沐浴著淡藍色空氣的丁香花叢,在那兒,就在屋子旁邊,手電筒的黃光閃了一下又滅了,從那兒意外地傳來了壓低的快樂的絮語:
--“喂,頂樓上那個可憐的瞌睡蟲,你竟然在那樣的夜晚睡覺嗎?我命令您馬上就下來,到花園裏來,聽見嗎?”
這時我看見了她,原來是她在花園裏吹口哨,在蘋果樹下走來走去,在下麵對著頂樓的小窗,向那位淡黃頭發的排球之神用手電筒調皮地打著信號。他在今天的排球比賽場上,以自己雕塑般美麗的男子漢身軀和兩排耀眼地閃光的整齊牙齒使我們心醉神迷。
往後,在這一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成了在我這種少年時期無論如何也不應當知道的事情的見證人。所以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夜晚。他輕輕地回答著,肩披上衣,下穿白色長褲,向下對她走來,擁抱了她。她像男孩似的驚奇地吹了一下口哨,用雙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笑著閉起眼睛踮起腳尖靠近他。打開的手電筒碰到了蘋果樹的枝葉、耀眼的光芒穿透了他頭上的樹葉。
“聽著,”她仿佛開玩笑似地說,身子稍稍離開了他一些,同時緊張地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劃著,“你就不想娶我嗎?我可是個好……”
“看來要娶,”他訕笑著回答,“不過可不是永遠娶你,我是個沒什麽本事的窮工程師。我能對你做什麽呢?”
“怎麽做什麽?你將要愛我,而我將每天早晨給你煮咖啡……到晚上我給你讀英雄的小說。這對你不好嗎?”
“噢,跟情人在一起就連住窩棚都是天堂?可我連自己的窩棚也沒有。什麽都是別人的。這樣,我對你這個人的灰眼睛的珍貴禮品該怎麽辦呢?怎麽辦?嗯?”
“當然應該是愛羅。你看我現在已懂得一些了。我以前的丈夫說我有理想女人的成分。”
“真有意思,這是什麽樣的成分呢?”
“我不能告訴你……第一,這太過分了;第二,我不想解除自己的武裝……”
“可究竟是什麽?真太想知道了。說吧,啊?”
“怎麽對你說呢?好吧,反正……他說理想女人應當是個可愛的小淘氣……可當我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優點就全消失了。我害怕,我不能克服羞怯,全身發抖,像隻老鼠。啊,可怕,做這樣的小淘氣真可怕……”
“那麽跟我在一起呢?也害怕嗎?”
“跟你?什麽跟你?怎麽跟你?為什麽跟你?我自己也不知道跟你什麽……”
“你試著做做小淘氣吧,”他溫存而又漫不經心地說,把自己的上衣扔在了蘋果樹下的草地上,“你行嗎?啊?”
她用欲笑又止的嘴唇打了個口哨,用手電筒照著他的胸膛,他把她拿手電筒的手放了下來,刹時間我看到了在暖和的光照下那寬擺的白裙,膝蓋,看到了她又一次踮起腳尖,挺直身子迎著他的嘴唇,--這時我差點哭了起來,因為煩人的嫉妒心,和對她,對她的嗓子、笑聲,對照亮草地的手電筒,以及對上衣,對她的白裙和他的白褲(這在30年代是時髦的)的愛使我差點憋死。後來我聽到了她嘲笑的低語:
“你想讓我就在這蘋果樹下成為你的妻子嗎?”
“難道珍貴的禮品和寶物能成為妻子嗎?我要用什麽樣的天鵝絨盒子來保存你呢?怎麽來愛你?為此要珠寶商才能夠做到。我不能。”
她猛地用手電筒照亮了他的臉。他笑了起來,露出雪亮的牙齒。
“真怪,”她過分大聲而快樂地說,“我當然愛你,但……我也同樣地恨你!”
“親愛的,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內心矛盾,兩種感情存於一體,”他簡單而歡快地回答,“你今天一整天都在讀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他會長時間地破壞情緒的。”
“我喜歡騎士小說,而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
“謝天謝地,我們不要再談論這些高深的學問了。你的淘氣在哪兒呢?”
他拿起她的手電筒,關掉按鈕,輕輕地把它扔在草地上,然後溫柔遷就地摟住了她的腰。於是我又看到她湊近他,湊近他的嘴唇。但在朦朧的月色中,我感到,似乎在她臉上和眉彎間看到了一種模糊的病態的表情。他吻得那麽久,那麽不停地折磨人,以致她呻吟起來,向後倒去,他就開始解她上衣的紐扣,同時像是懲罰似的用自己的嘴拚命地折磨她裸露的柔嫩晶瑩的豐乳。這樣的胸脯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知害臊地看到。無可名狀的痛苦的熱淚使我喘不過氣來,突然身不由己地從我的喉嚨口發出了嘶啞的嗚咽。我猛地一下撲到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用枕頭擦抹著被淚水濕潤的臉頰,毫無原因地哭得喘不過氣來。我隻有在童年時,才如此甜蜜、旁若無人和仿佛一切都已過去、都已完結的孤獨地哭泣過。
但是過了一會兒,我便從床上跳起,我怕他們聽到了我的哭聲。我朝窗外望去,那邊天色已近黎明似地發白,透過樹木間的稀疏昏沉的月光變得毫無生氣。整個花園,蘋果樹,和花壇周圍的草地小徑在灰蒙蒙的暗淡的晨曦中隱約地顯現出來。
當她慢慢地,像喝醉了似的走到老丁香花叢的籬笆那兒時,我看到了她。她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整理著頭發,隨後彎下一叢樹枝,折下一株丁香。樹枝帶彈性地伸直了,灑了她一身寒冷的露水,她抬起臉,受苦似的縮起脖子,開始瘋狂地抖動丁香樹枝,仿佛用這些清新濕潤的露水來洗身,從臉上,從緊閉的雙唇洗去黏乎乎的蛛網。他肩上披著上衣,站在蘋果樹下,手裏轉動著關閉的手電筒,含糊地笑著,沉默不語。
早晨他們就走了,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當我從戰場上回來的時候,有一次家裏一個熟人告訴我,她在疏散時死去了。
但直至今日我還是記得那種不公正的委屈和痛苦的毫無希望的感覺。仿佛這個在早晨以她的太陽般的純潔光輝照亮我們別墅的年輕淘氣的女人,在某種特別秘密而神聖的事情上無可挽回地欺騙了我。我毫不懷疑,不是他,不是那個自負的穿白褲子的無恥之徒,而是我才能勝過自己的生命去愛她,憐惜她,保護她,使她免受粗魯的損害。這種沒有回報的愛的流露真情的感覺看來成年人是不會有的。她美嗎?可難道我們了解美的真諦和實質嗎?她走後,我仿佛是生活在霧中,有時甚至在夜裏哭泣,感到地獄般的痛苦,在我的初戀裏,嫉妒心找不到任何出路:在那一年我剛好滿12歲。
現在我的生活已經過去,她也早已不在人世,時光的流水衝洗著往事,可是至今在女性的溫柔和潔白無邪的純潔的完整光環裏,我還是看到那個別墅的夏天的早晨和她--我的初戀。她坐在草編搖椅裏,沉思般地嚼著草莖,讀著書,斑斑的網狀花影落在打開的書本上,落在她的雙膝上……
(王子英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