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布洛克
有兩種人緣:我將稱之為親密的人緣與廣結的人緣,第一種遠比第二種真誠。一位享有親密人緣的人總受到所有熟識他的人喜歡。一位廣結人緣的人以某種方法,在不認識他的人當中順利地傳播著對自身的一種美好的看法。這兩種人緣可能同時並存,但是往往個別存在。享有廣結人緣的人,在近處往往受到人們的厭惡。
親密的人緣一貫是某種德行的憑證。倘若一個人受到和他接觸的人們喜歡,那麽他雖然可能有許多缺點,甚至惡習,可是為了一個原因,他仍舊受到人們喜歡,縱然喜歡他的人並不知道那個原因。他的待人接物使人高興。之所以如此,因為他自身也喜歡和別人交往。這意味著他甘願喜歡他們,而不是厭惡他們。和那些他先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人接觸,在他是一種樂趣。他指望發覺他們是有趣的夥伴,因此自己也做他們有趣的夥伴,他在社交中預備冒險,在向你敞開胸懷以前,不願等著看你究竟是否一個令人生厭的人。事實上,他對人性很樂觀。我們喜歡樂觀的人--特別是對我們自己樂觀的人--遠遠勝過了那些沮喪的人。樂觀的人使我們充滿了他們自身的活力,並且使我們分享到他們自身的歡樂。
你可以說這種無拘無束、出自本能的愛好,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小德行,但它是一種德行,因為它使你快樂。不為什麽特殊的原因而喜歡人,總比毫無理由地厭惡他們為好,使他們快樂總比使他們痛苦為好。一個享有親密的人緣的人可能會自視很高,不過他並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他對別人比對自己更感興趣。毫無疑問,他很欣賞如何運用他的社交手腕,但是那是值得欣賞的。他是一位享樂主義者,不過他也給予別人快樂。很可能,他不會為了你特地出麵去做一件對你有利的事,不過他寧願做一件對你有利的而不是不利的事,他的友誼即便不是深厚的,卻是豁達的。誠然,他可以為自己辯解,說他朋友太多,不可能跟任何一位深深地牽連在一起。如果我們發覺他承諾的似乎多於實行的,我們便易於對他不公正,不過我們的不公正裏是有某種自私自利因素的。我們無權指望我們不在場的時候,他會想到我們,就因為我們在場的時候,他是如此同情體諒。他以其同情體諒的確給了我們一點兒什麽,我們為此應當有所感激。很明白,他無法對他樂於結交的所有的人全具有深厚的感情。他為什麽該對我們比對其餘的人具有更為深厚的感情呢?我們剛回過身,他就忘了我們,想到一個別人,我們為此就說他是一個騙子,這是不公平的。他和我們交往所感受到的樂趣是十分誠摯的;他並不是別有什麽用心想討好我們,因為他那麽做,我們就不會喜歡和他交往了。我們喜歡;為這一點,我們就應當感激。
但是要想享有親密的人緣,首要的一點就是不要評判。那句老話“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見《新約全書馬太福音》第7章第1節。)通常總給看作是一道神聖的指示,不過它說的也是實情。沒有什麽比獲悉一個老在評判我們和所有的人,他本能的反應就是評判,會使我們如此厭惡他了。一個習慣於評判別人的人,如同我們常說的那樣,可能會受到尊敬,但是他也遭到人們的厭惡。那份尊敬是很勉強的,那種厭惡卻是發自內心的。辦得到的話,我們以我們可以掌握的嚴厲尺度去評判他,對他進行報複。我們熱切地尋找他的缺點;當我們發現以後,便強調它,仿佛它是一個很有價值的科學發現,因為它確實是一個把我們從對他的勉強的欽佩中解脫出來的發現。說到評判,我們覺得要有兩個人才能玩這場遊戲。因此,一個習慣於評判別人,並且以這種習慣使世人畏懼,仿佛他經常戴著假發,穿著長袍,坐在法官席上(英國法官出庭時,頭戴假發、身穿黑色長袍,故雲。)的人,偶爾會突然一下得到大家同意,被罷免了。卡萊爾(卡萊爾(1795-1881):英國散文作家和曆史學家。)在文學方麵就碰上了這種情況。他經常評判所有的人,在世的時候,使世上的人都感到畏懼。可是現在,他作為作家和個人都受到比應受的更為嚴厲的評判,而他尖刻、輕蔑地講到的蘭姆(蘭姆(1775-1834):英國散文家、評論家。)卻受到或許比應受的更大的稱頌,因為蘭姆似乎從來不評判任何人,相反的卻很喜歡人類的交往。我們欣然地發現,盡管卡萊爾用一種英雄的標準來判斷人,蘭姆就其為人來看,卻是一位英雄。或許,就因為亞裏斯泰迪茲(亞裏斯泰迪茲(前約530-前約468):雅典政治家和將軍,被人稱為“正直的”。)習以為常地喜歡評判,所以不理解的雅典人厭倦了聽人管他稱作正直的。我們渴望對方所給予的不是正義--因為誰又知道正義是什麽?--而是愛好。我們給予那些過分喜歡和我們交往,而不來評判我們的人愛好而不是正義。我們可能會批評他們,但是我們的批評隻是無關痛癢的。我們並不希望發現什麽對他們不利的事,因為我們知道他們也不希望發現什麽對我們不利的事。和他們來往,我們完全不會受到什麽評判。這就是我們何以喜歡和他們來往的原因之一。他們可能不是基督徒,但是他們至少並不根據什麽有悖常情和反基督教的原則感受、思考或舉措。他們也許並沒有達到高超的聖保羅(聖保羅:基督教使徒。)教義的仁愛,但是他們至少本能地獲得了和善的性情。
有許多卑微的人就因為這些理由而人緣很好,但是如果一個人功成名就以後,還能保持這種和善的性情,這種不任意評判的作風,這種歡喜和別人交往的特性,那麽他當然人緣很好。因為雖然我們大多數人本能上都卑鄙地提防著卑微的人的友好表示,可是對於顯赫人士的友好表示,我們卻感到很榮幸,倘若他們似乎喜歡上我們,我們也喜歡上他們的話。他們輕易地便受到人們的歡迎,這對他們是一種危險的誘惑。因為一個人可能會有一種生來的、自發的德行,隨後一下子發覺了它,利用了它。成功的人往往怕人妒忌,還具有一種不安的意識,認為世界會突然聯合起來把他們打倒。在他們看來,給予他們名聲的輿論中有一件什麽是難以預測的;他們擔心它會像風一樣突然改變方向。因此,他們設法對所有的人都十分和藹,以保證自己不至於碰上這樣一個轉變。他們走到哪兒都廣交朋友,這樣他們不至於被不知道的敵人所戰勝。他們自然可以施展自己的社交能力,這種能力由於他們的顯赫當然大大地增強了。但是這件事造成的傷害並不在於他染上了弄虛作假的壞習慣,而在於他們把自己的精力浪費在使自己討人歡喜上,失去了說“不”的力量。一個從事任何職業的人,不問他是律師、藝術家、政治家或是科學家,當他取得卓越成就後,隻有通過辛勤的工作才能保持著它。如果他花上一半的時間去使自己討人歡喜,那麽他就會更關心自己的名聲而不是自己的工作,這樣他的工作就會退步,最終他的名聲也會降低。此外,如果他染上了利用自身和藹可親的風度的習慣,那種風度就會變得很呆板,甚至不再是討人歡喜的。他甚至連人緣也會失去,而為了人緣,他作了那麽多的犧牲。因為要成功,你非得就連在社交中也是一個藝術家,你非得真正喜歡它。可是有名望的人的那種斯文的常規過於明顯,不會給人什麽樂趣。
雖然如此,親密的人緣還是值得享有的,即便隻是為了人緣本身。但是廣結的人緣為了它本身卻不值得享有。它永遠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像宣傳那樣。事實上,它是一種個人的宣傳,和別種宣傳同樣危險。
就作家而言,你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這兩種人緣的不同。有些受益的偉大作家保持著一種親密的人緣,他們的作品受到人們的閱讀和欣賞,看來可能超出了他們的優點,因為在他們的作品裏,他們表達出了對人類的一種自然愛好,因為他們自己喜歡人類,而不是批判人類。在這些作家中有狄更斯、大仲馬和莎士比亞。所有這些作家寧願愛好人類,而不願去批判他們;就連他們的厭惡也是誠懇的、自發的,而他們厭惡的人物,正是那些自身厭惡別人的人。可能會有一些反對這類作家的意見,但是盡管有最激烈的意見,他們的作品卻仍舊受到讀者閱讀和喜愛,因為他們使他們的讀者快樂。例如,大仲馬目前在法國不大被人想到了,但是我相信,閱讀他的作品的人遠比閱讀福樓拜的作品的人多;福樓拜總在發表批判和厭惡的意見,而且總不知不覺地滿腔都是怨恨,就像大仲馬不知不覺地滿心都是歡樂那樣。
這些作家由於一種真正的優點,贏得了一種親密的人緣。他們的過失--往往不在少數--全都獲得了寬恕,因為他們愛得很廣。狄更斯的缺點非常之多,可是在我閱讀他的作品時,我發覺自己把眼睛避開它們,就像閃和雅弗不去望著喝醉了酒的諾亞那樣(諾亞:《聖經》故事人物,閃是他的長子,雅弗是他的第三子。見《舊約全書創世記》。)。這是因為我從閱讀他的作品中獲得了那麽多的樂趣,閱讀他的作品使我快樂。我覺得他甚至連我也會喜歡,可是一位像福樓拜那樣的作家,似乎是在對著我和所有其他的讀者說話,並不帶有輕視,這也不過是因為他從來沒有遇見過我們。在他的所有書籍後麵,全有一個人作出的一種無情的、惡意的批判,而那個人畢竟並不比任何別人更有權老來批判其他人。不過我對狄更斯和這類作家的愛好,即便過於偏愛,倒的確是出於一種真實的、親密的認識。有些其他的作家享有廣結的人緣,不是由於任何真正的優點,而是因為他們設法以某種方式傳播自己的一種意見,以及他們的才華,其實那根本是不真實的。這就是廣結人緣的秘密,不論享有這種人緣的是政客、作家、牧師或是任何一類知名人士。他們有時是有意識地,通常是無意識地一直在公眾中散播一個關於他們自己的見解;公眾太無知、太忙碌,無法作出正確的判斷,可是又熱切地想要找出一位英雄人物來。因為人類渴望崇拜一位英雄人物。相信某處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當真活著,這使生活更令人激動。那個人知道人們心中的所有秘密,可以拯救社會,或者可以吐露出人民的所有難以表達的熱望與理想來。如果你每星期花一便士左右可以買一份報,而這位英雄人物在報上告訴世人應該做點什麽,那麽你從那份報上獲得了莫大的安慰,縱然它每兩星期就自相矛盾一次,而且通常並沒有說出什麽可以理解的話來。等這個見解散播出去,說它是由一個了解情況的人寫的,那個見解就存在下去;倘若他能帶著一個知道情況的人和一個出於對真理和正義的熱愛感到非說不可的人的神氣繼續胡說一氣的話。因為這種廣結的人緣有一個古怪的事實:即它一旦建立起來後,更為密切的接觸也無法摧毀它。假如一個傳道士或演講人以口才和靈感聞名,他也可以永遠胡說八道,隻要他帶著一種堅信不疑的神氣那麽說的話。聚集起來聽他講話的人,帶來了他們對他的看法,這是連他也無法摧毀的。他的含糊不明對他們有所幫助,因為他們可以從中作出他們樂意作出的任何解釋,於是所有的人離開時全都認為,他說了他們指望他說的話。眼下,就有好幾位這種英雄人物,他們全贏得了這場戰爭,雖然他們做了什麽來打贏,他們或是任何別人全都說不上來。誠然,很可能,如果讓他們按自己的方式進行這場戰爭,他們未遭到失敗就會很快結束了它,不過更為可能的是,他們心中並不經常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他們的任務就是通過一隻話筒大聲喊出一些指示來,可是幸而那些指示如此含糊,因此沒有一個人能執行它們,即便他願意執行。這些人中沒有一個像他們的先驅克裏昂(克裏昂(?-前422):雅典政治領袖,統帥,曾大敗斯巴達軍,後戰敗身亡。)那樣經受過考驗。雅典人忽然使克裏昂成為統帥,幸而他還沒能作出多少危害,就在戰鬥中陣亡了。
有一種小醜叫“馬爾塞林”,他裝著分擔一部分別人在做的工作,來逗你發笑。當人家在卷起一塊地毯時,他走到他們後邊,以一種和藹、讚助的方式模仿他們的動作。廣結起的人緣在政治和新聞方麵都是以同樣的方法獲致的,隻不過在這類情況中,“馬爾塞林”並沒有受到嘲笑,而是真的欺騙了別人和他自己。他們,還有他,全認為他憑著和藹和讚助的或是激烈和刁難的念頭正在打贏這場戰爭等等。等這件事辦完以後,他轉過身,鞠躬,接受觀眾的歡呼,而那些做了實際工作的人,則在幕後擦去額上的汗水。但是認為這種“馬爾塞林”沒有什麽才能,那就是一個錯誤。他需要很大的精力,可是精力並不是花了去做什麽值得做的事,而是去散布有關他自己是一種英雄的看法。按實在說,他就像一個商人,運用傑出的商業才能吹捧一種毫無價值的專賣藥。你所支付的就是廣告費。一個把權力交給“馬爾塞林”的國家肯定會為他們的廣告付費,而且付得很高昂。
事實上,任何一個像我們自己這麽大的社團所麵臨的主要問題之一就是,擺脫掉廣結的人緣的魅力,尋找一種方法來抵消仗著它贏得這種人緣的訣竅。因為有一點是肯定的,一個獲致廣結人緣的人,不會有多少時間或精力去做什麽別的事。在這方麵,他也像那種把所有的錢全花在廣告上、沒有留下一點兒去生產一種好商品的商人那樣。而且對任何一個有才能、有精力、不擇手段的人來說,瞄準廣結的人緣的那股誘惑力現在非常之大,倘若那種人緣在他眼裏是值得獲致的話。報紙是就在手邊的工具,他們甚至難得試著去作出任何判斷;要是一個人有天能讓人家談論他自己,他們就會繼續談論他;他就成為新聞人物,仿佛他是一件無窮無盡的離婚案件中的共同被告(共同被告:指離婚案件中與男方或女方通奸者。)那樣。無數的人聽說到他,可他卻從沒有聽說到那些在世上做實際工作的人,就因為人們聽說到他,他有權。他說的話都予以報道,他寫的文章都被人閱讀;如果他競選議會議員,人們會投票選他。他始終做不出什麽卓越的事情來,因為他把精力全耗費在自我宣傳上。就連許多通俗作家也是如此。他們絕對不會寫得這麽糟,要不是他們把大部分精力全都放在做廣告上的話;但是既然他們做了很好的宣傳,公眾在他們的作品裏找到了一些實際並不存在的優點,就如同公眾從專賣藥中找到了實際並不存在的治療效果那樣。因此我們各方麵都給領錯了方向,因為我們的社會太大,除了憑報道外,無法知道我們的社會活動家,還因為我們養成了一種習慣,甚至對書籍也不僅憑我們從它們中讀到的東西,而是憑人家對它們的一般報道去判斷它們。
唯一補救的辦法似乎是在一種目前還不存在的心理學中。我們必須知道自我宣傳的征兆,以及它以之影響我們的征兆。瞄準廣結人緣的人總以某種方法表現,關於這一點我們有些人已經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但是目前,公眾和他自己全都不知道他是一個很危險的罪犯。需要的是有一門心理科學,比目前存在的任何一門都精確得多,好使我們經常提防著他。因為在我們有了戒備以前,我們會受到種種欺騙行為的支配,這是比較危險的,因為它通常是有點兒令人不知不覺的。
(主萬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