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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我為何做起小說來

  〔日本〕德富蘆花

  一

  某先生曾謂餘曰:“你為何要寫小說?不如做個小學教師培育未來國民更好。”本鄉某生寄書曰:“您為何要寫小說?遊戲文字大都不能作出有用的東西來嗎?”

  然而,我為何要寫小說呢?

  我一再用這個問題不斷反問自己。我也不止一次產生懷疑,比起寫幾部蹩腳的小說,也許不如生產一塊白薯更為有利。在狹小的日本,寫小說的人為數實在太多。逍遙、鷗外、篁村諸老先生,二葉亭、嵯峨之舍、綠雨等久已就此絕筆的諸先輩,以及一葉女史等故人皆從文一時。以小說家立足於現代之日本,縱有萬般缺點,終無損“不朽”二字的詩人如露伴;若以露伴為父,則堪稱近代小說之母的如紅葉氏;作為一名小說家,將紅露二家置於眼下,令人想起巴爾紮克的鬱憤大家如柳浪氏;步武於柳浪,而精悍之氣愈益迫人的如天外氏;以玄想之妙筆,同赫索倫一起稱雄於世的如鏡花氏;苦於多才的我國莫泊桑如風葉氏;其泉不深而水清,其才不雄而佳美的如眉山氏;對於躋入思維超逸之小說家班底不屑一顧的如月郊氏;氣韻深厚如宙外氏;勢如破竹如水蔭氏;溫藉纏綿如秋聲氏、春葉氏;老勁多枯澀如魯閹氏;獨立曆史小說之道場,披荊斬棘如澀柿園氏;趣向純正,前途令人矚目的如春雨氏;多詩人氣質亦不乏小說家敏銳的如獨步,清秀的如花袋兩氏,如葵山氏,如頗有文名的弦齋氏,如幽芳氏,如鬆魚鶴伴諸氏,如麗水鬆葉諸氏,如門庭冷寂的力士浪卞氏……其他還有無數聞其名而不見其作,或見其作而不知其名的作家。真不知我有何等權利忝列諸君之末席。

  團十菊五諸氏有被稱為江湖戲子的時代;芳崖雅邦氏也有不挨餓的日子;曲亭氏戲墨餘緒,本領卻在別處,其時代明辨其才,使之奮而躍起。時代變了嗎?戲作者之名變成小說家,可作家地位又有幾多進取?有的新聞記者被稱作采訪匠而慍怒,一聽到小說家有幾人唇邊不露出冷笑呢?啊,我為何做起小說來呢?有人說,我並非靠文筆立世之人。我亦想說一句:“我何嚐想以小說立世呢?”不,我本來是想以小說立世的,有個時期我曾希望做小說家,打那時我就懷著一種希望。拜倫說:“我不以福音為恥。”我以做個小說家為榮。

  不要再聽我吹噓吧。說什麽法國有雨果,俄國有托爾斯泰,史達爾夫人的筆勝過十萬精兵,可以廢止奴隸製;說什麽貝桑爾的《人們》在倫敦建立了平民宮。鄰兒雖賢無礙於我兒之愚。彼之長與吾之短有何幹係?雖瘦亦立於自家之足,雖幽亦靠自家之燈。在我等看來,以喬木作支柱,借電燈之餘光以修繕自家之麵目,實屬難以容忍。

  然而,我為何做起小說來呢?

  二

  為了吃飯就要有農耕,醫療,娼婦的賣淫,大臣的捺印。為了生存,才寫小說。

  為了消遣。落於不幸的才為多情人。處於時,當此事,思想活躍,感情激動,心中有無限寂寥。有憂愁。有不平。有不快。有悲哀。有憤激。抬眼,則有罪惡之跋扈,無數之冤枉。君不見世上多少曲直事,側耳聽,則有無限哀音。君未聞此大千世界麵向宇宙所發出的悲苦的歎息。

  嗚呼,苦悲者唱道:“萬物皆勞苦。”歌之才可發泄幾分苦悶。我的小說是無呂律的歌。我的小說是我存在的安全閥。

  三

  然而,“人並非隻為了麵包而生存”,同時也依靠自尊而生存。政客不是也說為衣食而奔走也為國家而盡力嗎?商賈不是也說營家亦富國嗎?“勸善懲惡”不正是曲亭氏的自詡嗎?Weekday Preacher(英語,“每日說教”之意。)是薩克雷(薩克雷:英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名利場》。)的自詡。人道主義的使徒是雨果氏的自我標榜。我為何要寫小說?不為別的,作為人類的一員,總希望四海一家的大理想更靠近這個世界,哪怕毫厘之微。作為日本國民的一員,隻願以進步大軍中的別動隊,鞭策一度頓挫的維新風潮。嗚呼,此乃大膽不遜之宣言。而且,我記得克拉克氏曾經對他鍾愛的弟子說過一句話:“Boy be ambitious(英語,意即”後生們,你們應有雄心壯誌“)!”我自知乃庸劣菲才,但我矢誌不可移轉。

  不要以為我是傾向小說和主觀主義小說的鼓吹者。小說不是倫理學的講堂錄,當然也不是政治小冊子。作為小說要弄清它的價值,不管它的作用如何。小說家的第一要義在於看。邊走邊看,歸來報以所見所聞,它可以單純地報告,也可以附上自家的意見。總之,看要看得徹底,寫要寫得深透,唯此而已。然而,小說是畫圖,不是照片。透過冰冷的玻璃鏡頭的印象,和透過溫暖鮮活的人的眼球的印象,不屬同一類。人也是一樣,自然是迥然各異。人既然不是機器,客觀上就不會使自己過不去。被稱作忘卻自我的沙翁文集中,沙翁不是仿佛依然存在嗎?畢竟作品是作家的影子,作家平生懷抱的主義、精神、氣質、性情,不管如何遮掩,總有幾分傳達給了讀者。當然,有時有意,有時屬無意,不用說,小說到底是個有力的武器,巨腕揮舞這一武器可以發揮重大作用,弱手揮舞這一武器,也可獲得相應的利害。那麽,以小說立世的人,難道不要預先想想應該如何發揮其作用嗎?

  四

  小說家是小上帝。必須是小上帝。古人不是說嗎,百人利於思,一人利於視。世間有無數偏癖,有假裝,有枉屈。正如樹老會成精顯靈一般,人唯其老就會有真理化的習慣。曆史有潛流,往往和表流背向而馳。個人的一生有內部生活和外部生活。言行在此而動機往往在彼。命運在彼而生命往往在此。罪果真是罪,惡果真是惡嗎?世上所罰的果真都是罪人嗎?受獎賞者果真都有神前之義舉嗎?不放過罪行,不泄漏真情,不容半點曲枉。小說家應當是人們的辯護士兼警察,而最終要站在審判官的位置上。他無須朗誦判決書,隻要陳辭論事則義理自現。小說家是手握春秋之筆的人。

  語曰:世之一半不知另一半如何生活。豈止是他人,就是自知者又有幾人?多忙之世,皮相之世,往往忘記人與動物的區別,被風潮所驅使,唯營營奔走,驕橫,犯罪,誤解,速決。有稱為小說家者,以玻璃鏡照之曰:看,這就是人,就是你。再以幻燈映之曰:這就是社會。然後又以電影示之日:這就是你等的行路圖。將解剖圖公之於眾曰:社會的病根在此。將理想之境招入反射鏡中曰:你等要到達的即在彼方。要知己,要反省。要恕人,不要等到有人喝令叫你停止好好想一想,善惡需自語。隻有政治家才憂國嗎?隻有新聞記者才是世之木鐸嗎?隻有教育家才教化人嗎?隻有學者才是真理的發明者嗎?傳教豈止於教堂、寺院?娛樂人心豈隻是小說家所能?不,小說家必須和他們共擔責任,共享光榮。

  小說家又是小小曆史家。史家從社會角度描寫個人的發展,小說家從個人角度尋求社會的命運。無意義地列舉繁瑣的事實,非史家之所能事。小說家的眼光,應當在於看破、識別和組織。於無意義的瑣事之中引出意見,於拉雜之中辨認一貫的命脈,就此追索著靈魂的曆史。豈止這些。循著命運的足跡,探尋因果的起伏,發明造化攝理之大法,考慮神人之交涉,正如大曆史家同時也是大詩人、大預言家一樣,大小說家也應該是大預言家。

  小說是本真的事業。小說是尊貴的職掌。自重吧,小說家!拓寬你的心胸,純淨你的心靈,從你的眼中抹去偏癖。要明視,要精察,要忠實地報告。不要把讀者放在你的眼前,隻是忠實地發揮自家和自家之所見。勿忌憚。勿枉曲。打吧。笑吧。怒吧。哭吧。用你的眼淚去慰藉人。用你的憤怒去喚醒人。用你的笑聲去羞恥人。你的笑雖小而你的權力和責任至大。要自覺,要自覺。自覺就是自重。自重就是權力。我希望小說家能自重,堅決站在這個崗位上。

  五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豈止不知自己無學菲才,我還不知自己的眼高手低,技疏,根薄,觀察膚淺,思想平庸,再加上缺乏處世經驗和智慧,其文生硬粗笨。總之,比起舊式的傳奇小說來,減少了文章之美,增加了一些洋味,實為幼稚。餘好名,尚不忍希圖虛名,對於我來說,寫小說是唯一的嗜好,唯一的手段,也是唯一的事業。半生所見不少,所感亦不可謂不多。就是說,我寫小說不光是為生存,但我希望為寫小說而生存。顧餘年雖已漸長,但心尚是學齡兒童。願附諸先輩之驥尾,脫退一切偏癖,使自己痛苦的心跳和世界的大脈搏相一致,用“With malice towards none withcharity for all(這句話意思是:對任何人都不應有惡意,對所有的人都應有善心。的眼睛,見所能見,並欲將其所見寄語我的同胞。”

  嗚呼,“言者不知知者默”,暴露自家肺腑,提出過大的承諾,至為愚蠢。然有感於心,不得不言。裁製一書答某先生和某君,亦為自家布下背水之陣矣。

  明治三十五年九月二日

  (陳德文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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