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毛姆
當你在路上看到挑著擔子的苦力時,最初看去,那形象頗為悅目。他穿一身破爛的藍褂子陪襯周圍的景色,那藍色斑斑駁駁,有靛青、青綠乃至乳白色天空的青灰,種種藍色畢具。他吃力地走在水田間狹窄的田坎上時,或登上綠茵茵的山坡時,看起來與景色配得恰到好處,十分協調。他的衣著,不過一件短褂,一條褲子;即使他曾經有一套衣服,剛穿時是完整的,可是,到了要補的時候,他卻從未想到要選一塊顏色相同的布料來補。什麽湊手就用什麽。頭上戴一頂草帽遮陰擋雨,那草帽像個滅燭器,邊兒寬得不近情理。
當你又看到一長溜苦力,肩上挑著擔子,擔子上一頭吊著個大包,一個接著一個走來時,他們也構成一幅宜人的畫麵。看著他們映在水田中的倒影匆匆而過,很有意思。他們在你身邊走過時,你也會看看他們的臉。要是你腦子裏還沒有灌進這種成見,認為東方人不可理解,你會說那些臉很善良、坦率;當你又看見他們在路邊土地廟旁的榕樹下,歇下擔子,高高興興地抽著煙閑聊,如果你試著挑過他們那副一天要挑三十多英裏的擔子,對他們那樣的耐力和毅力,不由你不感到讚佩。可是,如果你向中國的老居民談到你對苦力的讚佩之情,他們會認為你有點荒唐。他們會寬容地聳聳肩告訴你,苦力就是牛馬,祖祖輩輩挑了兩千年擔子,因此,要是他們挑得輕鬆愉快,是不足為奇的。你自己也能看到他們的確從小就開始挑擔子,因為有時你會碰到肩上墊著肩墊、挑著沉重的菜籃子、搖搖晃晃地走過的孩子。
那天,時間不早了,天氣漸漸熱起來。苦力們脫下褂子,光著膀子趕路。有時,一個苦力暫時歇下擔子,但扁擔不離肩,因此不得不稍稍哈著腰,這時,你看到他身上那可憐的勞累的心髒在肋骨間跳動;那心跳,就像在醫院的門診室裏看到心髒病的某些病例那樣,看得清清楚楚,叫人特別難受。你再看看苦力的肩背。扁擔長年累月、日複一日地壓在肩上,已經壓出深紅色的印子,由於跟扁擔摩擦,有時甚至蹭破皮,傷口老大也不上藥包一下;可是,最令人驚奇的是,他們身上似乎出現畸形,在壓扁擔的地方往往像駱駝似的鼓起一塊,仿佛大自然有意要讓人類適應他所受的這種虐待似的。不管急劇的心、跳、難忍的傷痛,也不管風雨交加、烈日炎炎,他們沒完沒了地走啊,走啊,年複一年,從早走到晚,從幼年走到生命的盡頭。你看看那些老頭,身上沒有一點脂肪,一身皮幹巴巴的,鬆垮垮地蒙在那把骨頭上,小臉上滿是皺紋,像猿猴一樣,頭發稀薄、斑白;他們挑著擔子,踉踉蹌蹌,快走進他們就要在那裏長眠的墳墓了。可是,苦力們仍然側著身子,邁著似跑非跑的快步,眼睛瞧著地上,選擇落腳的地方,臉上掛著緊張不安的神色。他們這樣趕路時,你再也不能從中看出美妙的畫麵了。他們的勞累使你感到壓抑。你心裏充滿了愛莫能助的同情。
在中國,人就是牛馬。
“一輩子受累受苦,匆匆地走完一生,而無法中止人生這一行程--豈不可歎?一輩子不停地勞動,在世時也未享受過勞動成果,便精疲力盡,突然死去,自己也不知道會死在何方--這豈不正是令人感到悲哀的原因嗎?”
那位中國神秘主義者寫過這樣一段話。
(石永禮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