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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五味巷

  賈平凹

  長安城內有一條巷:北邊為頭,南邊為尾,千百米長短;五丈一棵小柳,十丈一棵大柳。那柳都長得老高,一直突出兩層木樓,巷麵就全陰了,如進了深穀峽底:天隻剩下一帶,又盡被柳條割成一道兒的,一溜兒的。路燈就藏在樹中,遠看隱隱約約,羞澀像雲中半露的明月,近看光芒成束,乍長乍短在綠縫裏激射。在巷頭一抬腳起步,巷尾就有了響動,背著燈往巷裏走,身影比人長,越走越長,人還在半巷,身影已到巷尾去了。巷中並無別的建築,一堵側牆下,孤零零站一竿鐵管,安有龍頭,那便是水站了;水站常常斷水,家家少不了備有水甕,水桶,水盆兒,水站來了水,一個才會說話的孩子喊一聲“水來了!”全巷便被調動起來。缺水時節,地震時期,巷裏是一個神經,每一個人都可以當將軍。買高檔商品,是要去西大街、南大街,但生活日用,卻極方便:巷北口就有了四間門麵,一間賣醋,一間賣椒,一間賣鹽,一間賣堿;巷南口又有一大鋪,專售甘蔗,最受孩子喜愛,每天門口擁集很多,來了就趕,趕了又來。巷本無名,借得巷頭巷尾酸辣苦鹹甜,便“五味,五味”,從此命名叫開了。

  這巷子,離大街是最遠的了,車從未從這裏路過,或許就最保守著古老,也因保守的成分最多,便一直未被人注意過,改造過。但居民卻看重這地方,住戶越來越多,門窗越安越稠。東邊木樓,從北向南,一百二十戶,西邊木樓,從南向北,一百零三戶。門上窗上,掛竹簾的,吊門簾的,搭涼棚的,遮雨布的,一入巷口,各人一眼就可以看見自己門窗的標誌。樓下的房子,沒有一間不陰暗,樓上的房子,沒有一間不裂縫;白天人人在巷裏忙活,夜裏就到每一個門窗去,門窗雜亂無章,卻誰也不曾走錯過。房間裏,布縵拉開三道,三代界線劃開;一張木床,妻子,兒子,香甜了一個家庭,屋外再吵再鬧,也徹底酣眠不醒了。

  城內大街是少栽柳的,這巷裏柳就覺得稀奇。冬天過去,春天幾時到來,城裏沒有山河草林,唯有這巷子最知道。忽有一日,從遠近的地方向巷中一望,一巷迷迷的黃綠,忍不住叫一聲“春來了!”巷裏人倒覺得來的突然,近看那柳枝,卻不見一片綠葉,以為是迷了眼兒。再從遠處看,那黃黃的,綠綠的,又彌漫在巷中。這奇觀兒曾惹得好多人來,看了就歎,歎了就折,巷中人就有了製度:君子動眼不動手。隻有遠道的客人難得來了,才折一枝二枝送去瓶插。瓶要瓷瓶,水要淨水,在茶桌幾案上置了,一夜便皮兒全綠,一天便嫩芽暴綻,三天吐出幾片綠葉,一直可以長出五指長短,不肯脫落,秀娟如美人的長眉。

  到了夏日,柳樹全掛了葉子,枝條柔軟修長如長發,數十縷一撮,數十撮一道,在空中吊了綠簾,巷麵上看不見樓上窗,樓窗裏卻看清巷道人。隻是天愈來愈熱,家家門窗對門窗,火爐對火爐,巷裏熱氣散不出去,人就全到了巷道。天一擦黑,男的一律褲頭,女的一律裙子,老人孩子無顧忌,便赤著上身,將那竹床,竹席,竹凳,巷道兩邊擺嚴,用水嘩地一潑了,身子躺著臥著上去,茶一碗一碗喝,扇一時一刻搖,旁邊這盆涼水,一刻鍾去換一次。有月,白花花一片;無月,煙火點點,一直到夜闌,打酣的,低談的,坐的,躺的,橫七豎八,如到了青島的海灘。

  若是秋天,這裏便最潮濕,磚塊鋪成的路麵上,人腳踏出坑凹,每一個磚縫都長出野草,又長不出磚麵,就嵌滿了磚縫,自然分出一塊一塊的綠的方格兒。房基都很潮,外麵的磚牆上印著泛潮一片一片的白漬,內屋腳地,濕濕蟲繁生,半夜小解一拉燈,滿地濕濕蟲亂跑,使人毛骨悚然,正待要捉,卻霎時無影。難得的卻有了鳴叫的蛐蛐,水泥大樓上,柏油街道上都有著蛐蛐,這磚縫,木隙裏卻是它們的家園。孩子們喜愛,大人也不去捕殺,夜夜懶散地坐在家中,倒聽出一種生命之歌,歡樂之歌。三天,五天,秋雨就落一場,風一起,一巷乒乒乓乓,門窗皆響,索索瑟瑟,枯葉亂飛。雨絲接著斜斜下來,和柳絲一同飄落,一會拂到東邊窗下,一會拂到西邊窗下。末了,雨戛然而止,太陽又出來,複照玻璃窗上,這兒一閃,那兒一亮,兩邊人家的動靜,各自又對映在玻璃上,如演電影,自有了天然之趣。

  孩子們是最盼著冬天的了。天上下了雪,在樓上窗口伸手一抓,便抓回幾朵雪花,五角形的,七角形的,十分好看,湊進鼻子聞聞有沒有香氣,卻倏忽就沒了。等雪在柳樹下積得厚厚的了,看見有相識的打下邊過,動手一扯那柳枝,雪塊就嘩地砸下,並不生疼,卻吃一大驚,樓上樓下就樂得大呼小叫。逢著一個好日頭,家家就忙著打水洗衣,木盆都放在門口,女的揉,男的塗,花花彩彩的衣服全在樓窗前用竹竿挑起,層層迭迭,如辦展銷。風翻動處,常露出姑娘俊俏俏的白臉,立即又不見了,唱幾句細聲細氣的電影插曲,逗起過路人好多遐想。偶爾就又有頑童惡作劇,手握一小圓鏡,對巷下人一照,看時,頭兒早縮了,在木樓裏嗤嗤癡笑。

  這裏每一個家裏,都在體現著矛盾的統一。人都肥胖,而樓梯皆瘦,兩個人不能並排,提水桶必須雙手在前;房間都小,而立櫃皆大,向高空發展,亂七八糟東西一古腦全塞進去;工資都少,而開銷皆多,上養老,下育小,一個錢頂兩個錢花,自由市場的鮮菜吃不起,隻好跑遠道去國營菜場排隊;地位都低,而心性皆高,家家看重孩子學習,巷內一位老教師,人人器重。當然沒有高幹、中幹住在這裏,小車不會來的,也就從不見交通警察,也不見一次戒嚴。他們在外從不管教別人,在家也不受人管教;夫妻平等,男回來早男做飯,女回來早女做飯。他們也談論別人住水泥樓上的單元,但末了有數說那單元房住了憋氣:一進房,門“砰”地關了,一座樓分成幾十個世界。也談論那些後有後院,前有籬笆花園的人家,但末了就又數說那平房住不慣:鄰人相見,而不能相逾。他們害怕那種隔離,就越發擁護著親近,有生人找一家,家家都說得清楚:走哪個門,上哪個梯,拐哪個角,穿哪個廊。誰家娶媳婦,鞭炮一響,兩邊樓上樓下伸頭去看,樂事的剪一把彩紙屑,撒下新郎新娘一頭喜,夜裏去看鬧新房,吃一顆喜糖,說十句吉祥。誰說不出誰家大人的小名,誰家小孩的脾氣呢?

  他們沒有兩家是鄉黨的,漢、回、滿,各種風俗。也沒有說一種方言的,北京,上海,河南,陝西,南腔北調。人最雜,語言豐富,孩子從小就會說幾種話,各家都會炒幾種風味菜,除了外國人,哪兒來的人都能交談,哪兒來的劇團,都要去看。坐在巷中,眼不能看四方,耳卻能聽八麵,城內哪個商場辦展銷,哪個工廠辦技術夜校,哪個書店賣高考複習資料?隻要一家知道,家家便知道。北京開了什麽會,他們要議論,某個球隊出國得了冠軍,他們要歡呼,哪個幹部搞走私,他們要咒罵,議完了,笑完了,罵完了,就各自回家去安排各家的事情,因為房小錢少,夫妻也有吵的,孩子也有哭的,但一陣雷鳴電閃,立即便風平浪靜,妻子依舊是乳,丈夫依舊是水,水乳交融,誰都是誰的俘虜;一個不笑,一個不走,兩個笑了,孩子就樂,出來給人說:爸叫媽是冤家,媽叫爸是對頭。

  早上,是這個巷子最忙的時候。男的買菜,排了豆腐隊,又排蘿卜隊,女的給孩子穿衣喂奶,去爐子上燒水做飯。女的頭發要油光鬆軟,褲子要線楞不倒。男子要領齊帽端,鞋光襪淨,夫妻各自是對方的鏡子,一切滿意了,一溜一行自行車扛下樓,一聲叮零,千聲呼應,頭尾相接,出巷去了。中午巷中人少,孩子可以隔巷道打羽毛球。黃昏來了,巷中就一派悠閑:老頭去喂鳥兒,小夥去養魚,女人最喜育花。鳥籠就掛滿樓窗和柳丫上,魚缸是放在走廊、台階上,花盆卻苦於沒處放,就用鐵絲木板在窗外淩空吊一個涼台。這裏的姑娘和月季,突然被發現,立即成了長安城內之最,五年之中,姑娘被各劇團吸收了十人,月季被植物園專家參觀了五次。

  就是這麽個巷子,開始有了聲名,參觀者愈來愈多了。八一年冬,我由郊外移居城內,天天上下班,都要路過這巷子,總是帶了油鹽醬醋瓶,去那巷頭四間門麵捎帶,吃醋椒是酸辣,嚐鹽堿是鹹苦。進了巷口,一直往南走,短短小巷,卻用去我好多時間,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千縷思緒,萬般感想。出了南巷口,見孩子們又擁集在甘蔗鋪前啃甘蔗,吃得有滋有味,小孩吃,大人也吃。我便不禁兩耳下陷坑,滿口生津,走去也買一根,果然水分最多,糖分最濃,且甜味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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