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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鄉心

  潘漠華

  阿貴今天忽然來看我們,這是出於意外的事。

  他是一個青年木匠,住在離我鄉五裏路的溪口。他底父親,也是木工。我十二歲的時候,在外祖父家裏過年。元旦閑著無事,外祖父坐著給我講些故事。夕陽快要落山了,他指著那擺在廳堂中央的四方桌說,“這是森友做的,做來已經十幾年了,到現在還沒有脫縫呢。”森友就是他底父親。過了幾年,我父要造座排五的房子,就去請了他父子來。他還有一個弟弟,年紀大約相差二三歲。那時我還和四五個弟妹在老屋樓上讀書。夜裏也要讀三支香的時間才去睡。他時常趁著樓上有燈光,來到樓上吵鬧。他那時是戴著黃卵金鑲邊的氈帽;狡獪的麵孔,做出泡骨頭的怪樣子,時常嚷些不中聽的魯莽的粗糙的話。後來惹起弟妹底討厭來,就央求祥兄把他趕下去。並禁止他不準再到這裏來;甚至於說踏上樓梯一步,我們都要不肯幹休。他臨走時,滿麵緋紅,還假裝作安常的神態,徐徐走下樓梯。走到梯末底幾級,我們聽得接連響著的他底急促的腳步聲,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我十七歲時,在上陶小學校裏教書,聽說他是在悟正寺修理大殿;並聽說他時常和別人打架。悟正寺離學校不到三裏路,我時時散步到那寺裏;但每回東西走了一轉,木匠是有七八個在那裏,他卻一次也不曾遇到。不久我離開上陶到杭州來,關於他底消息,就一些不知道了。

  我到杭州月餘的一天午後,我正用過了午飯,自己洗了碗,想走過軒間來。正走過那籬笆的盡頭處,卻聽得有個杭州人底口氣,喊著我在家鄉通常稱呼的乳名。我當時很覺得驚異,回頭一看,如夢境裏似的,認得是他了。他來杭州我是沒有知道的。他那天穿了一件舊藍布的夾襖,腰裏圍了一條邊緣破了的布裙;手裏拿了一把作刀,在那兒修理那籬笆。我當時很高興,就快快地走近他那兒去,問他幾時來杭州的,現時住在那裏。他似乎一時說不出,凝著眼微笑地看住我。我們在那籬邊,差不多談了半個鍾頭。我才曉得他來杭州已經半年多了。他和他底老婆同來的。現在是住在跟近西橋邊的木店裏;他就替那木店裏做個夥計。但他來杭州底原因,老婆又是同來的,這因為不便詳細問他,就沒有曉得底細了。這還是前年秋天的事。後來過冬邊,我到梅花碑去有事,在西街上逢著他,他是提著筠籃買菜。他問我幾時回鄉去,說有信托我帶給他父親。我當時告訴他我歸家的行期,請他送信到我寓所裏來。我們這樣說就分別了。我要動身回家去的前幾天,果然收到他奉他父親的信。因為那天他送信來時,我正出外有事去,他就留下信去了。他這信是不封口的,我隨手抽出信來看看,信上麵是這樣寫著:“父親大人膝下:男到杭州快一年。身體安好,勿要掛念。你不要時常寫信來,後來我會歸來。男阿貴敬稟。十二月二十二日。”這信後來是祥兄帶去的。我因為臨走時忽然病了,便留在杭州過年。

  去年一年,我隻逢著阿貴三回。第一回,是在正月裏,我特為走到西橋邊的木店裏,去回話他托我帶信的事體。我那時病已好了多日,就坐在那腳下堆滿了木花的短凳上,看他一麵工作,一麵和我談說些故鄉底事情。他幾次想放去墨鬥,專來和我談話,幾次都被我阻止了。他說在杭州,是做不得有好吃。杭州房租又貴,這樣大的一間屋,一月要一塊錢的房租。他說時用曲尺在地上畫了一個四方桌樣大的圈子。我因為怕妨礙了他底工夫,坐不到一刻就走了。第二回,是在路上逢著,他問我討幾張舊報紙,沒有說什麽話。第三回,就是我送些舊報紙去,正值他立在門外,口裏銜著紙煙。他接了舊報紙去,我就回來了,也沒有說什麽話。我此後也時常想起他,但也輕煙似的想起,輕煙似的放去,沒有仔細去推想他是怎樣。

  今年春天,品南也來杭州和我合住在一塊。他是和阿貴同地方,兩家隔了一條溪住著。他到杭州後幾天,一切都安定了,我湊空就向他說起阿貴的事情。他忽然憶起他離家時阿貴底父親向他說的話,就說,“他現在是住在那兒呢?他父親叫他歸家去哩。”我現在才曉得事情是這樣的:阿貴父子三個,手藝雖然高妙,但家裏人口多,年成又不好,做做總是不夠吃用,每年要借貸些湊湊。到了前年春天,欠賬就欠到滿項頸了。他想盡管這樣混下去,是不會有寬泰的日子過的。他於是就請了幾位親房來,給阿貴兄弟分家;將債賬每人擔負一半。阿貴本是個強項的後生,心想這樣做去,將要終年勞苦,賺幾個錢來充充利息,都不夠了。於是他就打定主意,在一天的早晨,騙說到姑公家中去一去,就帶同老婆一溜煙跑來杭州了。品南又說,“他離家後,半年沒有消息,父母都急煞,到處央人訪問。直到下半年九月間,才知道他是在杭州。他父親時常寫信來叫他回去,但他總沒有回信。後來過年邊,才收到你祥兄帶來的那封信。他底老婆,從小是他母親養大的,他底母親很疼愛她;現在他們還愁她被他賣掉呢。我來時,他父親來和我說,叫我去勸勸他,喊他回去。賬呢,一概都由他自己負擔。說隻要他回去就好了。”我們於是定後天去訪他。

  我自去年七八月會著他一次,後來就再沒會麵過。幾次走過那西橋邊的木店前,也看不見有他在那兒工作。我們現在去訪他,隻有仍舊到那木店去探問。

  我們走到那木店門口時,那小夥計就招呼了。因為我去過多次,他有點認識我。“你又來看你那位同鄉麽?他久已不在這裏了。他現在是在這裏走過去,過了官橋隆興當店間壁的一片木店裏。那兒是一間屋的門麵,上手就是一月新開的茶店。你們走去就可以曉得的。”當他這樣殷勤地指導著的時候,旁邊坐著一位老媽媽,似乎有些厭惡,幾次口唇顫動,想來插嘴的樣子;那小夥計卻一麵和我們說著,一麵使眼色,止住她。

  我們向那小夥計道謝後就出來,依他底話走去。走到了,我反向下麵去尋,品南卻早早看見他了,他背著身在工作。我們踏進門內走過他底身邊時,他向後一看,才知道是我們來了。他慌慌放去墨鬥,解開作裙,隨意丟在作籃的背上;用手撣去粘在身上的木屑,口裏連說,“坐坐罷!坐坐罷!”他走到外麵,回來手裏拿著三支紙煙叫我們吸,我們因為從來沒有抽過煙,隻得回了他。他又跑進內房去,拿出一盒火柴,自己點了一支,放在嘴裏。我們問他幾時換到這裏來的,現在住在那裏。他也問品南幾時來的,鄉裏的情形怎樣等等話。他說,“那邊,我已同他們鬧過架兒。去年九月初到這裏來做的。開始離了那木店,是搬住在駱駝橋邊。才前幾天,又搬到大東門直街去了。”

  “你這裏每天多少工錢呢?”品南這樣問。

  “工錢是比我們鄉裏多些,吃他底飯每天三角五。但做做也隻靠一天供給一天。這裏米一斤要一角二分大洋,柴要兩個銅子一斤。去年我們運氣不好,時常害病,一年雖然做得九十多塊錢,弄得現在還欠了八九塊的賬。”

  我們這樣談著,他那支紙煙也快要吸完了,他順手把它丟到街心去。我當時湊空就說道,“品南離家的時候,你底父親和他說,叫你歸家去做,他老人家很掛心你;現在賬已都還掉。還鄉也可找著生意做,他叫你不要遠離開家鄉。你心中以為怎樣?”品南也接著說,“你的老婆,你母親是很疼愛的,你自己也知道的。她現在日夜掛念著,總想她回去看看她。你父親對我說,你如再不回去,他要自己到杭州來尋你。我想你省得他老人家想念,還是回去的好!”他聽我們談到這個問題,就低下頭去,半晌不說話,兩手隻徐徐揩著那放在凳上的粗糙的木板。兩次抬起頭來,想說話,眼眶滿含了眼淚;但都苦笑了一笑,又垂下去。後來他氣急的說,“前年初來的時候,東西尋不著生意做,卻也想到還是不出來好。現在人地熟識了,也勉強可以支糊得過去。回去一次,路費要十幾塊,現在那裏有餘錢呢?父親叫他不要白費了錢,叫他不要來;後來我自然可以歸去。你們以後逢著他們,盡可這樣對他們說:‘他在杭州很好,叫你們不要掛心;後來他自己會歸來的。’你們隻要這樣對他們說就好了。”我們再想說幾句,他就攔住道:“我們到外麵去耍子去,去耍子去。”我曉得他是不願意談著歸家的事情了。談到這些事情,可以使他心痛。他現在麵上已經火紅,手指有些顫動,說話也有些不自然了。我們也就轉了話柄說,“不要去耍子罷。我們今夜沒有事,還是到你家裏去坐坐;晚飯後,你回家時來叫我們,我們在那裏等你。”

  “我屋裏有什麽好坐呢?象豬欄雞籠一樣的哩。待我來叫你們好了,你們一定要去。”我們走出門外來十多步,回頭看看,他正在那裏提轉小襟,想拭眼淚。

  那天晚飯後,我們就談論著他底事情,等他來。品南說,“他口裏這樣說,心腸不知怎樣的回繞了!他在家時,時常和父親阿弟賭氣的;現在這裏住了兩年,覺得比較舒服些。他又是一個帶有好漢氣的後生,總想後來有錢再回去,也可以麵上稍為過得去。現在這樣叫他回去,他死也做不到的。”可是夜一刻一刻的過去了,他終於沒有來。

  阿貴那夜沒有來。第二天,我們還談起他好幾回。第三四天,我們還時常想起;後來日子長久了,我們也漠漠然似乎忘記了。他今天突然來尋我們,這是我們想不到的事。他今天是穿了一件絲羅緞的舊夾襖,下身穿了一條深藍的粗布的褲子,褲腳纏了一雙玄色的紮帶。鞋麵是有點破了,但已補上一塊小青布,不仔細看,也認不出破痕來。他坐在靠放窗前的椅子上,品南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麵前時,他半身立起,說句客氣話。品南問他,“今天不做生意麽?”他說有好幾天沒有做了。因為牙齦痛的舊病,近來又發了。有時痛到很厲害時,連說話行走都不能,隻好安睡在床裏。他說昨天覺得清爽些,所以今天來叫我們到他家裏去。但他那天為什麽說了來又不來的緣故,卻沒有說起。

  我們才出門外幾十步路,他就向著一家絡絲的人家走去。當時我心想他就是住在這裏的麽?他走到那門前,卻立著向裏麵一個正在絡絲的女人說,“他們要到我們家裏去呢。”我立刻就想起,那女人必定是他底老婆了。品南是認識的,我問他時,他向我點點頭,那女人年紀約二十三四歲,披發彎彎的覆在額上,看去似乎和善,但又覺得有幾分粗笨。她當時在衣袋裏拿出一串鎖匙來,交給阿貴,阿貴向後招呼了我們一聲,再向東平巷走去。我在路上問她絡絲的事情。他說,“她來到這裏絡絲,才三四天。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要吃了早餐到這裏來,夜深了才回去。她現在每天也可得一角五分錢的工資,聽說後來可絡得四五角錢一天。但我不願她多辛苦,她身體也很軟弱的,三日兩頭有病。”

  我們轉了幾個彎,走入一條小巷裏,他在一個小門前停住了,回首向我們說,“就是這裏。”我們隨了他進去,經過狹隘的一條弄堂,向左手轉彎去,他在那轉角的一間屋前用那鎖匙開門了,這裏麵住著不止一家,蓬頭亂發的婦人和汙手垢麵的小孩,不時在廂門口出入。天井是狹長的一條。這邊沒有垃圾和石礫堆著;那邊便滿是破飯甑碎碗片和一堆堆的斷磚殘瓦。那朝東的簷下街沿上,卻放著一個人樣高的破凳,上麵放著栽在破竹籃裏的幾籃菊花,現在還正在抽芽,細小的嫩綠的葉片,可使人發出驚異的讚美。

  他把門推開,我們就跨進門內。裏麵是很狹仄的。靠牆壁沿,放著一個新做的桌。桌上放著酒壺,飯碗和筷子一類的東西。那桌角放著一個發刷;刨花也浸在一碗淺水裏,放在旁邊。桌下放著一個長凳。再那邊就是風生爐,泥灶,鐵鉗一類烹飪用的雜具。靠牆邊那屋柱上,掛著一把銅絲鋸。這些東西,表麵看去似乎零亂;但卻也都很清潔,放置著有一定疏散的秩序。我們進去時,他用手指著間壁說,“那邊也是這樣大的一間房子,就是我們底臥房。出鄉來,也總如此住住,究竟有什麽好呢?”

  “我想你還是回去好!”品南趁機又這樣說。

  他麵上就立刻微紅起來,頭轉向外麵看住天井,低聲顫抖的說,“我現在是不能回去。等我運氣稍為好些,等我積蓄幾個錢起來,再回去看看他們也不遲。但我在家時,父母也太看不起我了!現在他們掛念我,也難怪他們的!我到這裏來已過了兩個年了!”他用手輕輕抹去眼淚。各人底心頭,都深沉的愴涼的纏綿著鄉愁。

  那天別了他歸來,已是上燈火的時候,晚飯都預備好放在桌上,可是我們底肚裏,總覺得非常的飽悶,不想再吃什麽東西。戴著黃卵金絲鑲邊的氈帽的幾年前的阿貴,在故鄉流著淚的我親愛的母親,荒涼草滿的死父底墓地,低頭縫衣的阿姊,隱約模糊的故鄉底影子,盡活潑地明鮮地湧上在我底回憶裏。品南呢,他也有他的愁慮。嗬!纏綿的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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