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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龍山

  蔣牧良

  龍山是我們湖南一個二等名山。位置在寶慶和湘鄉的交界處。寶慶府誌有一段唐朝孫思邈在這山裏著《千金方》的記載。據一般傳說,山上那個首峰--嶽平頂,是與衡山的祝融回雁兩峰齊高得名的。鄉裏人形容著說:

  “四十六麵龍山,半在天外半在人間。”

  可是這地方我沒去過。

  今年春季回到了故鄉,有位老朋友君石對我說:

  “克明現在龍山養肺病,想來看你,可是他不能走。”

  提到克明,我就記起了十來歲時共板凳念書那個圓睛白皮的小胖子,口沒有遲疑的答道:

  “啊,他害了肺病?這……這該我去看他才對!什麽日子我們同去……老實說:我還想搭著看看山哩。”

  一個晴和的日子,我和君石起身到龍山去。

  九點鍾左右,我們到了少獅峰。--這是一座峻峭的高峰,比起嶽平頂來,遜不了多少色。可是一點也不像獅形,倒像匹伏在地下受載的駱駝。龍山的山脈,本來就和水浪子一樣起伏著,一到離少獅峰不遠的地方,格外顯得崎嶇挺拔,冒出這個獅頭之後,(許多人都指那高崗叫獅頭。)又矯健地向北拐去。

  從南邊的山峽裏瀉出一條小澗,緊抱著少獅峰的山腳。兩岸盡是岩石,水勢急湍。沿山澗十步或二十步的急水灘頭,有些紡車大小一座的筒車。可是車上沒裝有水勺,不像用來灌田的。岸邊石板上另外安設一節裝有長柄的木材。水力激著車輪,使木材自動地在石板上磨擦。還有許多礱米礱糠的水研舂,都是一樣安設。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地方有了一架大大的發動機。

  我剛想要問問這些筒車怎麽不裝水勺,君石可比我先開口:“你看了不認得吧?--這是香車子。”

  “香車子?我還以為是小筒車。”

  “哈哈……筒車在這地方有什麽用處?”君石笑了起來,“山裏的人沒田種,土裏可用不著多灌水的。”

  我看看兩邊,果然沒有田。君石就詳詳細細說出香車子是借水力把木料磨成細粉,收集起來做線香,子午香,檀條香……這一類東西的原料,算是山裏人的一種出產。

  我們一麵說一麵走,從一座小木橋上橫過這條山澗,到了少獅峰去飛水洞的路上。君石抬一下頭:

  “唔,上嶺了,我們預備。”

  他脫下夾袍子來橫搭在肩上,我也把褲腳邊子卷得高高的。

  路--不過二尺來寬,從一些蒙茸的亂草和柴薪中間扭上去,像個草寫的之字。一到極陡的地方,要攀著柴草才爬得上。氣喘得急起來了,我倆張開嘴巴,悄沒聲的在坡上攀援著。

  大約走了七八裏路,到了少獅峰的山腰裏。君石向左邊拐一拐彎,路就成了橫的,對一座擠密的竹林裏撲去,身上沁出汗水,衣服粘在皮肉上怪難過的。

  竹林裏沒有少獅峰那麽多柴草,老竹的新葉長成了,嫩竹正在開著枝。懶黃黃的太陽打竹梢上灑下來,把地下映成千百萬個三角叉,在縱橫的晃蕩著。濕潮潮的落葉上,還有些露水滴,腳步踏上去,聽得擦呀擦的響,整個林子裏發出一股泥土香來,聞到鼻子裏,使你覺得全身都要輕鬆些似的。

  “呀,坐一刻吧,”君石停在山凹裏一個石墩子邊上說,“爬山真不行,我們比起山上的人來,連一個老太婆都不如。”

  他翻起夾袍子的衣襟來擦把汗,一P股頓在石墩子上,兩手捧著腦袋。我透過一口氣,問:“還有多遠--到飛水洞?”

  “遠倒……翻過這座竹山就瞧得見了。”

  我坐到君石隔邊的地下,想來抽一支煙,剛剛擦燃自來火,忽然上麵有個女人壓尖著嗓子喊:“這地方坐不得的,這地方……我們要放竹了。”

  我和君石趕急閃到右邊一個阪上,還沒坐下,上麵就有許多去掉了枝子的綠皮嫩竹,接二連三的向凹裏射來,不到一杯茶久,百十條死蛇似的嫩竹,在凹裏躺攔一地的。

  我正想瞧瞧山上有多少人,猛聽得P股背後有陣腳板響;一個二十零歲的女人,從山脊梁上賽跑似的衝下來。她左膀子底下挾著三尺多長一截樹,右手拈把鐐刀,在這些凸頭孔腦石子上,踏著平地一樣的飛奔著,等到她插過我的身邊,才發現她背上還有個字紙簍一樣的竹簍,裏麵裝個歲把的小孩,在吃山茶泡。她的髻子上,插著幾朵新摘來的燕山紅。

  一到凹裏,她就把挾來的那截樹頓到地下,像板鴨店裏的斬砧似的用鐐刀在上麵砍著嫩竹,斷成一節一節的。她的臂膀蠻有力,一刀下去,嫩竹就成了兩截,刀子還砍在樹上站得穩穩的,可是頭腦子上沁出汗來,這麽三月裏的天氣,隻穿著一層破爛的單衣,還時不時把衣袖在擦那醬油色脖子上的汗。

  “龍山的男子漢呢,怎麽要讓女人來幹這些事?”我歪一下腦袋向著君石說。

  他把下巴朝我的背後一翹:“哪,不是打那裏來了麽?”

  我回轉頭去,並沒有瞧見什麽男子漢,隻有兩捆已經劈成小塊的嫩竹,打我們剛才走過的地上向這兒移來。每一捆嫩竹,都有那麽丈把長,合抱來粗。我不能估計它的重量,不過它們中間,有條茶碗大小當扁擔用的杉樹,兩端都沉了下去。

  兩捆嫩竹移近了,我看明白了中間那個挑的--這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前額有點突,一見眼,就知道是女人背上那個孩子的父親。他光著上半截身子,個子並不怎麽高大,比起他挑的那擔東西來,很不相稱。可是他下死勁地馱了它們在這條橫路上歪著身子走,步子踏得非常慢,兩條多毛的腳杆,發著抖。他的胸脯和膀子都凸起一瓣一瓣的栗子肉,頸筋繃得弓弦一樣,那條做扁擔用的杉樹,深陷地嵌進肩窩的肉裏麵去。

  我和君石趕緊站起來讓他走,他可一眼也沒瞧我們。--那兩顆突眼球緊盯了腳底下這條路,斷續地發出“ng!ng……”的喊叫。這聲音沉重地打中人心裏,我有些受了壓迫似的感覺。君石坐的石墩子上有了兩個圓形的濕點子,這是那漢子滴的汗水。在太陽光底下,我仿佛看它帶著血紅色。

  那漢子一走到凹裏,就把嫩竹斜靠在一棵樹邊上,抱著嫩竹上掛的一個茶筒“咕嘟咕嘟”的喝。

  “你去接了姆媽那一擔來吧,她走不動了。”男的把茶筒放下,用一手扒掉額上的汗,就給女的解下那個小孩來說。

  這小女人去不多久,打那邊山裏又挑了一擔來,雖然沒有男的那擔大,百把斤是有的。她的背後跟著一個頭發斑白了的老太婆,張開一張癟嘴來喘氣,整塊衣背心給濕透了。

  我們在這地方坐不到多大一會,君石又站起身來向前走。這時候,山凹裏那對夫妻,已經在劈著那些砍斷的嫩竹。老太婆一麵逗小孩,一麵劈花子。離開他們不到三五丈遠,我就問君石:“男男女女都能這樣拚命,山上的人也不家家如此吧?”

  “那裏,住在龍山的人,都一樣地靠著山土過活,不拚命,他怎麽能過下去?”

  我們又走上大半裏路,才出了這座竹林。

  飛水洞那道瀑布,掛在前麵的高峰上。那崗巒比少獅峰還要高出幾十丈。遠看去像個白胡子老頭坐在那裏烤太陽,兩邊聳著許多小峰,有些像筆架,有些像尖頂帽子,還有一些像小孩和鬼怪,都圍著這老頭的前後左右。那道白胡子在太陽底下,顯得格外惹眼,還隔著一二裏路,就聽得到“xa-a-a-a-a-a……”。

  腳底下的路已經變平了,靠飛水洞這邊的大半麵山,全是山芋地。這中間瞧不見一棵樹,或是一根草,全是新挖墾的,直伸到前麵那片大大的桐子樹山裏,有幾百畝寬。

  半山上橫站著十多個人,在挖呀掘的。他們列得像散兵線一樣,保持著相當遠的距離,有男人也有女人,還有駝著脊背的老頭子。都弓著脊梁,挺起P股,在運用著那些笨重的鋤頭。

  我和君石走在路上,離他們還有上十丈地遠,瞧不出他們是不是運用了全身的精力,可是從那姿式上,和打木樁一樣的重濁的響聲聽來,我仿佛也看見他們一鋤下去,全身的肌肉都得那麽抖動一下。

  到了飛水洞底下,天上罩著一層厚厚的雲霧似的。一些粉一樣碎的水星星,濺在衣上和頭發上,成了一層白毛,似乎上麵正在下著牛毛細雨。我和君石隻隔得四五尺遠,也得打手勢--說話是聽不見的。

  我們攀著柴草和樹枝在左邊那岩石上走,可是不敢去瞧右邊--底下是個十丈高的深坑,兩邊矗立著許多狗牙齒一樣的岩石,碧綠的水流一摔到這些石齒上,就便成牛奶似的一條白虹,洶湧地,怒吼地,向澗裏滾去。

  三四十分鍾以後,爬到了飛水洞上麵。這地方離嶽平頂大約有二十來裏路,遠遠相對,可像兩個旗台。我們一到那最高峰,整個龍山都踏在腳底下。全山的崗巒,雜亂的像個大義塚山裏的墳堆子,可是遠處那許多高峰,照在太陽光底下,變成了青灰色,又仿佛一些倒擺著的螺絲。

  龍山的雲,可真有些古怪:有的堆得寶塔一樣,掛在高空;有的卻像棉絮,滿鋪在這些山凹裏。猛一看,這個崗巒和那個崗巒的中間,似乎隔著一溝水。在飛水洞右前方那個叫做芙蓉峰的高峰,簡直像飛在空中--山腳全給白雲埋著了,隻有上麵露出一個尖頂來。

  經過這樣一次攀登,我和君石都有點疲勞。我還把眼光放得遠遠的,想數清龍山到底有多少峰巒,君石卻仰躺在草地上,閉著眼睛半天沒有動彈一下。

  太陽已經爬到了天頂上,我的影子成了一個圓餅,貼在腳尖子前麵。君石有氣沒力的爬起來坐著說:

  “走吧?我們還得和克明去多談一談。”

  “來了就還看一刻吧,費了這樣大的勁!”

  “我說瀑布還是要隔得遠看才有趣,爬到上麵倒覺得沒有多少意思。”

  “看山不是越高越痛快?幹麽一定要看瀑布……楊家灘那條河都成了一條帶子,帆船不過和些虱子似的在上麵爬。”

  君石站起來伸個懶腰,向我指著的方向隨便望了一望,可還是提不起什麽興致來。我怕他等急了,站不到十來分鍾,就同著他打山北尋路到克明養病的地方來。

  事情可真不湊巧,我們來到克明的門口,上麵掛著一把鎖。君石找著他一個又聾又瞎的鄰居婆子問了半天,才知道他又吐過兩次血,給他的家裏人用轎子抬下山去了。

  “怎麽辦?”君石把眼睛瞧著我,“隻有明兒到他家裏去。”

  我點了點頭。還想問問這老太婆克明的病到底怎麽了。可是她隻搖頭,問不出什麽道理來。君石又催著我早點下山去,一路找不出什麽店子,肚子裏可有些餓了。

  一路上,我們並沒有多說話,都感到有些掃興。

  快走到那桐子樹山裏的一個岩石邊上,君石發現了那邊的窪地裏有一座小茅屋,他刹住步子,回頭瞧我一眼說:

  “我們到這屋子裏去買點什麽東西吃吧?我真餓起來了!”

  “行!”我這樣答應。

  屋子裏有三個人坐在那裏吃飯,一見我們進去,一齊站了起來--原來是上午在竹山裏的那對夫妻和那個老太婆,隻有孩子睡著了。他們那些嫩竹,都堆在前麵的坪子裏,君石說出了我們的來意,老太婆就滿臉含笑說:“阿彌陀佛!隻怕我們吃的東西你們不能吃,要給什麽錢……還有那些篙子粑粑,請你們嚐嚐我們山裏的口味去。”

  接著,她就招呼那插燕山紅的小女人進裏麵屋子裏弄粑粑去,她自己也給她去燒火。屋裏隻有那漢子還在吃他的飯,他不很愛說話,顯得非常樸厚,似乎見了我們也有些局促。他們的桌子是一條爛板凳仰天躺著,四條腳上架著一口缺了一小塊的鍋子,裏麵裝著一些野苕苗。

  君石站在那漢子的後麵,向他碗裏努努嘴,我才發現他全吃的是鍋子裏那些東西,並沒有飯。可是他吃得非常香甜的樣子,仿佛不知道還有別的更好吃的東西似的。

  老太婆從裏麵裝上了一大碗篙子粑粑給我們,那顏色雖然有些發青,可是裏麵雜著有些高粱粉做成的,比起他們的野苕苗來,可有些兩樣。

  我們正在費力地咽著篙子粑粑,外麵走進來了一個穿黑海青的中年和尚。老太婆一見眼,趕緊讓出自己坐的那張凳:“阿呀,迪光師,你來了!快坐一刻,到這裏坐一刻!”

  可是那和尚隻靠著門站著,不肯進來,他瞧一眼男的說:“嘿,你們家裏倒好!去年的藥稅沒繳清,今年的嫩竹又不肯合漕,這話到底怎麽說?”

  那漢子睜著眼睛看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是老太婆先賠了一個笑臉說:“這事情是這樣,迪光師!不是不想合漕,他父親去年死了,還欠一身債,我想把嫩竹賣幾個現錢來救急。要不是,寺裏不是一樣的?隻怕遠水救不了近火……本來想先來求求老師父,那藥稅……”

  “不要嘮叨,不要嘮叨!”那和尚一麵擺手,一麵返身就跑,“每一次來,你都有這麽多話說的……你們不先把藥稅弄清,不要想把嫩竹賣出去,莫說我沒有給你們的信。”

  老太婆追出去,想再和他說幾句話,可是那個和尚已經走遠了。插燕山紅的女人望望窗戶外麵,不知她嘴裏罵了一句什麽。

  老太婆轉來了,她臉上顯著有些不安的神色。看看兒子說:“這事情。你今天下午還是先到寺裏去說一下的好,你想這些賊禿驢的心不狠?方家呢--那不是已經做了一個樣子麽?”

  “怎麽你們的嫩竹庵子要威逼你賣?”我問那老太婆。

  “是羅!先生,你哪裏知道我們龍山?老師父就比縣太爺還要大,嫩竹子要和他們合漕,又不出現錢。真的說我們欠寺裏的藥稅,老早在生息錢的,他怎麽能管得到嫩竹上來?”

  “和尚這麽凶起來,你們不告他麽?”

  “嗬,還說告?我們憑什麽東西去告寺裏的?吃飯的錢都沒有,還打得起官司……作孽喲,真是敬菩薩的人,反比什麽都要狠!”

  我可給這老太婆說得不能開口了,君石在微微地對我笑著。這使我有些不解。我們吃過篙子粑粑,給了兩串錢,她不肯要。我把錢丟在那孩子睡的搖籃裏,掉頭就跑。

  “你剛才笑我的什麽,話說錯了不是?”離開那屋不遠,我就問君石。

  “我笑你太不知道龍山了!”

  接著,他就詳詳細細告訴我:住在龍山的人,嫩竹,山芋,高粱,都還是副出產,頂重要的一年都靠在秋季以後挖藥草。不知什麽朝代起,挖藥草每百斤要納廟子裏二十斤稅,不納不成;龍山的廟多,和尚也多,他們一年到頭,吃的就在這些人身上,山裏的人得罪了廟裏,就不要想活在龍山,寶慶縣都管不了,到什麽地方告去?

  “你想你剛才說得不值得笑麽?”他結束了他的話。

  “哦,原來如此!”我恍然的答。

  等到我們走下山來,整個龍山,都已籠在蒼茫的暮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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