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鈞
同朋友喝酒,嚼著薄片的雪藕,忽然懷念起故鄉來了。若在故鄉,每當新秋的早晨,門前經過許多的鄉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軀幹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覺;女的往往裹著白地青花的頭布,雖然赤腳卻穿短短的夏布裙,軀幹固然不及男的這樣高,但是別有一種康健的美的風致;他們各挑著一副擔子,盛著鮮嫩玉色的長節的藕。在藕的家鄉的池塘裏,在城外曲曲彎彎的小河邊,他們把這些藕一灌再灌,所以這樣潔白了。仿佛他們以為這是供人體味的高品的東西,這是清晨的圖畫裏的重要題材,假若滿塗汙泥,就把人家欣賞的渾凝之感打破了;這是一件罪過的事情,他們不願意擔在身上,故而先把它們濯得這樣潔白了,才挑進城裏來。他們想要休息的時候,就把竹扁擔橫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麵,隨便揀擇擔裏的過嫩的藕或是較老的藕,大口地嚼著解渴。過路的人便站住了,紅衣衫的小姑娘揀一節,白頭發的老公公買兩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於是普遍於家家且人人了。這種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課,直要到葉落秋深的時候。
在這裏,藕這東西幾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從我們的故鄉運來的,但是數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華公子碩腹巨賈的幫閑茶房們把大部分搶去了;其餘的便要供在大一點的水果鋪子裏,位置在金山蘋果呂宋香芒之間,專善待價而沽。至於挑著擔子在街上叫賣的,也並不是沒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腿,便澀得像未熟的柿子,實在無從欣羨。因此,除了僅有的一回,我們今年竟不曾吃過藕。
這僅有的一回不是買來吃的,是鄰舍送給我們吃的。他們也不是自己買的,是從故鄉來的親戚帶來的。這藕離開它的家鄉大約有好些時候了,所以不複呈玉樣的顏色,卻滿被著許多鏽斑。削去皮的時候,刀鋒過處,很不順爽。切成了片,送入口裏嚼著,頗有點甘味,但沒有一種鮮嫩的感覺,而且似乎含了滿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隻有孩子很高興,他把這許多片嚼完,居然有半點鍾工夫不再作別的要求。
因為想起藕,又聯想到蓴菜。在故鄉的春天,幾乎天天吃蓴菜,它本來沒有味道,味道全在於好的湯。但這樣嫩綠的顏色與豐富的詩意,無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在每條街旁的小河裏,石埠頭總歇著一兩條沒篷船,滿艙盛著蓴菜,是從太湖裏去撈來的。像這樣地取求很便,當然能得日餐一碗了。
而在這裏又不然;非上館子,就難以吃到這東西。我們當然不上館子,偶然有一兩回去擾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蓴菜上市的時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過。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親戚來了,送他幾瓶裝瓶的西湖蓴菜,他送我一瓶,我才算也嚐了新了。
向來不戀故鄉的我,想到這裏,覺得故鄉可愛極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起這麽深濃的情緒?再一思索,實在很淺顯的:因為在故鄉有所戀,而所戀又隻在故鄉有,便縈著係著不能離舍了。譬如親密的家人在那裏,知心的朋友在那裏,怎得不戀戀?怎得不懷念?但是僅僅為了愛故鄉麽?不是的,不過在故鄉的幾個人把我們牽著罷了。若無所牽,更何所戀?象我現在,偶然被藕與蓴菜所牽,所以就懷念起故鄉來了。
所戀在那裏,那裏就是我們的故鄉了。
我的家鄉白薇我的家鄉我生長的村子,名叫“秀流”。
“青山聳翠,秀水流長”,這八個字可以形容我們村子的環境。
東麵是重重疊疊的高山,一個峰依著一個峰的肩懷,高峰甜蜜地吻著青天,以一個熄火山,俗名“通天蠟燭”的巨峰頂,襯在最後,而從遠地滾滾流來的江水彎過山腳,我們的村落,就從那兒起頭。
南麵是一條剛剛轉過彎的江水急流蘆下,橫過村前,水麵很寬,澄清見底。隔江是湘粵交通的大路,蘆洲,沙岸,散散的桃李,偉大的樟樹,鬆林,巨樹掩蔽的夥鋪綿長半裏,點綴路的兩旁;還有田地交錯的平原,綠野,淺山,慢慢地層疊而上,展開遙遠的洞口(洞口,是山與山之間的有田有地有傾坡淺山的開朗的地方)十幾裏。
西麵除了少許的禾田之外,隔江是壁立的山岩,山壁怪石嵯峨,斷岩片片陡映江心,而江水碰著西麵的山壁,又轉一個彎折而北下。山下是澄碧的深淵深幾十丈,水渦回旋,山上是灌木,小竹滿山好幾裏。春夏雨水足時,幾十天的瀑布飛濺著可愛的白沫,轟轟的瀑布聲交應著“咕咕咕”的鷓鴣唱和聲;瀑布旁有著名的山洞,洞長四十裏。依照洞內天然的石壁,建有很大的廟宇,村村的婦女求子問財祈福壽,都到那廟裏去燒香許願,廟門就對著我家的西窗。洞中有美麗的鍾乳石,石乳滴成的蓮花盆(是雪白的石乳蓮花,坐在雪白的石乳盆裏),乳桌,乳球等,用棍去敲這些乳桌,蓮花,發出鏗鏘動聽的聲音。又有無數大蝙蝠,展開翅膀六尺許。還有層層不規則的石壁房,及暗黑的長洞,水洞……洪楊之亂,人民避亂在洞裏,近來成為讀書人的避暑地。
北麵卻稍平凡,水田,黃土,散散著可種雜糧的傾坡,棗林遍地,最後蔽天的鬆林無邊際,遠遠淺山起伏。
在這樣的環境中,“秀流”,好像一條長龍,從山下伸出身子往江裏深淵處去飲水。它從東山腳,江水濱,搭起吊樓(虛腳樓)板房,建築店鋪式的房屋,中間留出一條像街的通路,這兒,還沒有展開村落寬廣的麵積,仿佛是還留在山腳的龍尾;空一些隙地,是磚瓦的樓房,一幢一幢地,沿著江,由江岸層疊上去,屋瓦鱗連直往西下,至中段是祠堂,祠前有水塘,那兒屋宇稠密,仿佛是肥胖的龍腹;再沿江西下,屋子一排排朝江層疊著,和江濱橫黛的桃,柳,梨樹,石榴,烏竹,橘,柚,形成狹長數裏的村落,直到最下遊的大廈,前一幢麵江的是我們底家,後一幢是古書房(書院),那是龍頭了,它接近江水的深淵。
有條像長街的大路,直貫在村中,沿村有七個碼頭,我們門前,是由上數下第七個碼頭,叫做“大碼頭”,因它統用的居戶最多,碼頭也最大,全村的婦女,分在這七個碼頭挑水,洗菜,洗衣服。每一個碼頭,灣泊著許多條長的木船,大船有篷,是下走東江上走黃草坪,百多裏水程載貨的;小船無篷,是上走滁口,下走西瓜鋪,上水(由下而上)專載貨,下水(由上而下)載貨也載人的。
船客多半是挑腳夫(由“湘南”挑茶油去“粵北”賣,由粵挑鹽,海菜,糖類,糖果回湘),也有少數學生及買賣人,他們喜歡高唱山歌,每當船一泊到碼頭灣裏,他們和碼頭上洗衣挑水的年輕婦女,常常巧眼盼兮,傳神送語。但他們的打趣很迫促,這些碼頭的泊船,隻有一頓飯久,等船老板回家倉忙地吃了一頓飯折回船,就馬上解纜開船走了。打著槳,唱著歌,流水急灘奔馳地,瞬忽間,他們的船悠然漂逝了,在西麵岩壁江折處,船轉灣消向北方去。
村中男子,以劃船為主業,種田為副業,民性雖純樸堅實,也比較山中的人來得活潑,伶俐。女子比較安閑,不耕不織,隻管女紅和家事,稍稍種些菜。
在春夏,從隔江看我們的村落,好像一條錦帶,因為全村都掩蔽在江岸的桃花,梨花,竹,柳,淡綠的棗林,及鮮紅熱烈的榴花中。
“秀流”,這遠年富庶的鄉村!聽說在前清鹹豐同治年間,女人不穿裙子,誰也不能走過祠堂門前一步。他們相沿有很好的禮節,很好的風俗,很講究迎神嫁娶。
在我幼時,給我很多歡喜,使我深留記憶的,有五件事:
一、拜天地。
每年大年初一,這朱姓的戶族所有的長老及好家庭的少年壯年,都穿起清朝的大禮服,戴紅纓銅頂禮帽,對祠前陳設的祭壇盡拜,兩邊有讀詞章的祭司,大家對著橫陳夾長的祭壇三拜九叩,拜了一次,把祭壇移向前些再拜,總共不知拜三次還是幾次,這叫做“拜天地”。
祭壇上香燭之外擺設巨大的豬頭,羊,鵝,雞,鯉魚,及無數盤的珍肴,美果,這些上麵,都蓋著大紅紙剪的靈巧的圖案模樣,如豬頭上蓋的花樣就像豬,鯉魚上蓋的花樣就像鯉魚,糍耙鮮果上的花樣可隨剪花人巧出匠心,這些花樣,全是村中的聰明女子剪的,我的母親,常在過年以前,要替他們剪好幾天。
元旦的早晨,祠堂前鐵炮轟震了,接著爆竹蓬蓬響震全村,全村的長老都禮服禮帽仿佛上朝的群臣,雍容雅步走進祠堂,在轟轟的炮聲中,全都跪在香紙煙霧隆重燭光明恍的祠堂中,即拜了祖先,再退出祠堂拜天地,祭壇上仍是燭光恍恍,香煙彌漫,爆竹聲鐵炮聲中,嚴肅地拜了又拜,全村的婦女、小孩都新衣整齊,團聚著看。
拜過天地後,全村的人聚在祠堂裏用早餐,俗名“把宗”。全要吃素,吃的是糍耙,糖果,熱酒,由各家自動地攜帶豐富的食品去,每桌十幾個糖果點心盤子,許多瓶酒,大家交換著吃喝,交雜著坐位,暢談笑樂。
二、龍燈故事。
每逢新年,總有許多龍燈故事看,或是本村自己弄的,或由別村來的。最講究的是六龍搶珠,用綢料製成三十幾丈長一條的龍,腹背顏色各異,兩條龍的顏色也不同。選出熟練的舞龍手使雙龍環環翻舞之後,雙龍東西騰躍地去搶一個盤大的血紅的珠,誰方的龍手技術好,那條龍的嘴裏,就可奪獲那飛滾飛滾的紅珠。有了這樣漂亮的龍,必配以五色的花燈百個以上,當舞龍時,花燈隊在周圍慢慢地環走著,舞龍畢,排花燈,把花燈排成種種的建築物形,或排成移動的軍隊形,象棋形,圍棋形,圖案形,流去流來在排動,由技巧熟練的人在指揮,每個掌燈人,都聽取指揮而聚散。在熱烈的鑼鼓喇叭軍號鐵炮爆竹聲中,龍熱烈的翻舞,燈瘋狂地排聚,這叫做“大故事”。出動人員二三百。在沿途走時,涼傘(仿佛皇上禦前的傘),彩旗(是新砍下的小竹,約一丈長,連枝帶葉地、枝中拖兩副大紅的長帶,把竹竿下端背在肩上),旗幟,軍號,大鼓,喇叭,鑼類等樂器在前導,隨著的是大禮服紅纓帽的兩位陪龍公子,於是龍,燈隊,樂隊。大故事隻能走大村子,走到那兒就吃宿在那兒,各村先打聽他們來到的時刻,準備歡迎。
小故事是一條十幾丈的龍,配以幾十把燈,或另有舞獅子,踩高腳,樂器也隻有鑼鼓之類。夜裏也舞香火龍,是稻草紮成的,而插滿點燃的香火,大的龍頭有二三抱大,僅走附近的村落,走到那村或那個大戶,都是送給幾把香,此外還給幾把點燃的香火替龍插上,還贈一些蠟燭給那些點著燭火的花燈,花燈多的有六七十把,少也二三十。那是看龍的大小而決定。舞龍時花燈還是環走著,龍舞完,玩花燈,迎送都得放爆竹,和迎送大小故事一樣,鑼鼓和小故事同樣簡單。
故事中給解情的男女最開脾胃的,要算串春牛戲,是用土語編成歌辭,用土語演唱,以胡琴取唱拍,略配以鑼鼓,戲情是一個農夫牽著水牛在耕田,且耕且唱,好一會,一個妖俗透骨的農婦,塗抹著濃厚的脂粉,搖著白紙扇,提了飯籃,往田間送飯,歌唱而前,她一望見農夫,弄眉丟眼,欲前佯退,一曲情歌,勾引得農夫心魂搔癢。於是農夫棄了犁牛,狂熱地去追她,高歌熱唱,把她扭回田裏,一唱一和,輕薄地賣弄風情,盡量地打情罵俏,卻又裝出羞卻,且演且唱,句句合著胡琴,弄到情濃如烈火,熱唱像瘋狂,妖蕩澈骨,情不能自已時,來了第三者……
戲是怎樣結局,我已忘記。因為它是用農民的日常生活作戲情,又用土語演唱,所以博得鄉下人熱烈的歡迎,婦女和小孩,也異常愛看。但讀書人擺起道學先生的架子,說它俗不可耐,遠遠避開。
三、唱大戲。
大戲就是京戲,從省城或外省聘來的班子演唱的。鄉下人一麵把大戲看成敬神最大的典禮,一麵把大戲看做最高的娛樂。殷富的大族,在秋季收獲以後,常請了班子來唱七天,半月,或月餘的大戲。
每逢唱大戲那年,本村鄰村乃至遠近許多村落的男女老少,都準備他們看戲的新衣,及帶來看戲的錢。到了唱戲的時候,不但本村瘋狂了,大家無限歡喜,就是遠親近戚們,親疏的朋友們,大大小小,穿了最好的衣服,帶了錢,十裏數十裏趕來看戲,“秀流”附近的村子很少唱大戲的,所以“秀流”當這時,家家擠滿著客人,一班去了又來一班,忙得主人暈暈顛倒。
戲台建在曠野,是有浮雕有懸空的塑畫的建築物,塑畫施以素雅的色彩,每幅一個富有詩意的故事,如李白醉酒,太公釣魚……
蒼翠的樹林作戲台左右兩翼,前麵是廣大的觀眾區,左前是極大的買賣區,賭博區在後麵。台下是低低的草坪,男性的觀眾,密密地都站在坪裏看戲,婦女小孩,在傾坡高疊的田畝上,自己帶了凳去,排成一列列,遠遠對著戲台。
可是這千萬的觀眾,很少盡日在專心看戲,男的在草坪裏移來溜去,找朋友,看生人,或和朋友三三五五,到食品場去吃點心;或到買賣場去買東西,看由省城由各地集來的衣服,奇貨;或跑到賭博區去,雙眼注視樹上掛著的一團幾斤的魚肉,細心去猜想它的重量,誰猜中的誰得出極少興賭的錢,可得了那幾斤的一團肉去,這叫做“猜標”。總之,男人觀眾區總是交談細語,嗡嗡嗡地,一片的人頭在波動。
女的坐在較高三四尺的田裏,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除了做新娘子,就算看戲最能盡興裝扮了,年輕的女子,服裝紅紅綠綠的,右胸衣襟上掛許多銀飾,珠寶,美女鏡配絲襦子,玲玲琅琅一大串。頭上滿戴銀絲扭成的銀花、翡翠,珠寶,或綢緞羽毛紮成的花朵,蝶兒,腳上全穿繡花鞋,臉上卻很少擦脂粉,黃臉素顏。
她們一到戲台前,唯一的目的,是溜著睛光搜看美人,或探視奇裝異服的女子,把她多看幾眼。年長一點的婦女,也熱心地在凳隙行間,穿來複去,找朋友,認親戚,買了點心,水果,或熱氣騰騰的十錦粥,麵,一盤數碗,由廠篷裏的粥主助手端去,送到親戚朋友甚至知名而不相識的婦女手上去,就在驚奇未吃之間,賓主相見,有禮有貌地大家交通笑語,相識的愈加親切,不相識的也親熱起來,然後,把自己願意請的客人請到家裏去住宿,吃飯,家裏住滿男男女女。由是,訂媳婦,選女婿,都借這樣的機會,看準,擇定。
戲是上午十時起演到夕陽落山,每到午後三時,廣大的買賣場上擠滿了顧客。常常為著價錢,高聲爭吵,也有一物幾個顧主,拍賣似的爭出價錢。這時,觀眾區的人數大減,而從山巴裏來看戲的瑤人,解下她們背上的兒女,放膽大吃大笑。瑤婦極健強,穿寬袖披領的衣裳,袖口領頭,綠紅黃白四色布條。穿草鞋,戴織箕(和滿洲女人戴的橫長有珠垂下的東西差不多),麵色粉紅又白。
自唱戲的第四天下午,從祠堂前搬出一個竹骨紙糊的“將軍”,身高好幾丈,拿著二丈長的關刀,凶神惡煞,據說是鬼王,把它擺在距戲台七八丈遠的對麵,說是可以鎮壓群鬼作惡。
當它從祠堂移到裏許的戲台前,那叫做“移將軍”,十幾個壯丁把它抬走,族中長老們,又都穿起大禮服,戴紅纓大禮帽,跟著銅鼓,喇叭,長長的樂隊慢慢前進,涼傘,彩旗,旗幟,走在將軍前,排成一長隊,一位主持的婦人,帶著白米,一路把米對將軍身上灑,沿途是轟轟的鐵炮聲,爆竹聲不斷。
這家夥雖大人敬之如神,看它移來大家站起向它行禮,但小孩們非常害怕它,一見就哇啦大哭,被嚇壞的也有。
每晚還有夜戲,小孩少年不準看夜戲。因為都是T情的戲,主婦們許多隻有晚上才有工夫看戲,所以夜戲為一般上了年紀的人及忙人所酷愛。
四、吃棗子。
“秀流”是著名的棗園,在立秋前後,遍地的棗樹都累累翻紅,有糖棗,木棗(長棗),川棗(蜜棗)三種。這之前,把棗園的青草鏟光,家家又給遠親近戚吃棗子的客人充滿,附近的鄉村,外縣的男子及棗商,挑了竹籮,源源地來收買棗子。家家的婦女兒童,帶著棗商到棗園去,拿了長竹竿,爬上樹樹的枝頭,把棗子一樹樹敲下來,我總愛在樹枝上跳上跳下敲,大家蹲在樹下拾,全拾完時,當地就糶給棗商,大約二角多小洋一鬥,最好的也不過每鬥四角。
揀了好的,一擔擔挑去送給親友,也自己留著曬許多。總之,棗子熟時又家家擠著親疏各樣的客人,親朋比吃喜酒還來得多,隨便自動地來,有的攜兒挈女,來幾天就走,有的要等棗子曬幹。
曬棗子是件最麻煩的事,每早太陽剛出,村中婦女及女客們(男人極少他們要劃船,耕田)挑的,扛的,大籮大擔,在士敏土的禾場上曬,我們門前廣大的禾場,擁滿了這些女人連小孩,扛出棉被敷上白布,把棗子倒在上麵,一粒一粒在被單上排勻來曬,這樣要曬三四禮拜。一邊排曬一邊談笑,無數的女人小孩的嘴,無數的話聲交流,談到各樣瑣事,風俗,人情,各樣的性格,麵目,表情。吃了早飯,又到烈日炙人的棗林去敲棗子了,還同樣是你談我笑。婦女這種快樂的社交,在別的村子是絕少享得到的。
五、待江。
這是每兩年或三年,沿著“秀水”幾十裏乃至百裏的江主,舉行一次聯合總捕魚,叫做“待江”。
方法預先由各地居民,在山上割得一種使魚吃了就發暈的藥,嫩枝綠葉,大捆地曬幹,搗碎,裝進麻布袋裏,等到待江的時候,把藥袋浸在江灘,藥浸發了,大家下水一袋袋去揉榨,揉榨到沒有藥力為止,這,叫做“洗藥”。大約每十五裏洗藥一次,捕魚的人,密密地等在下水候魚受到藥力暴跳時,用網打,結撈,鐵叉去叉,或用鸕鶿隊到深淵去把大魚擄出。藥力正旺時,魚類都從石底,從岩下,從深淵,瘋狂地浮跳到灘頭水麵,灘頭水麵全是魚在跳躍,兩岸看的婦女小孩,非常有趣,水裏船上捕魚的人也異常起勁,滿江是人來船往網在撒,並有用橫長幾十丈的帶網,從此岸掛到彼岸,橫斷江麵攔魚,一網要捉百多斤。
非江主的遠近幾十裏的男人,也得趕來參加這“待江”的豪興,親朋們可以請他們同道共捕,不相幹係的任何人民,都得自由來捕捉,但限製他們隻用小網鐵鉤,在江邊撈打,一到距江岸若幹丈的深水處捕時,就要受幹涉。江麵水深水淺,何處該船航步涉,何處是自由撈打地,都插有紅綠黃白小旗做標記。
女人兒童,也有在岸邊撈的,捉的,書生文武秀才,也都聞風來參加這壯舉。滿江滿岸是人,看的捕的,竟捕笑樂,快暢歡呼,船兒梭來梭往,網子一收一撒,鸕鶿呷呷呷噪叫,捕獲六七斤一條的大魚,轟笑震天。這一段江捕完了,又追隨新洗的藥水往下捕,興奮快樂又緊張到極點。
到了晚上,家家給漁客從屋裏擠滿到庭外,我們大廈的廳中走廊,全被漁客占據,幾十村幾十姓的男人混在一塊,談論著捕魚的快樂,或分魚,或攤網,或烹魚燙酒慢慢吃,徹夜不睡,門前的魚一堆一堆。
我們小孩子,再沒有比看到千萬人歡悅鼓舞共捕魚還快樂的事。
這些,都是我童年的經曆,留下的記憶永遠都刻在腦裏!我愛我的家鄉,我慶幸我生長在這樣一個可愛的村子,它,給我比別村的孩子更多的見識,更多的美的憧憬,狂熱的情緒。
我們的家因為和村子有不能分離的關係,也同樣給我愛著,給我更多的情感和回憶。
從建築上說,我們的家,雖不怎樣堂皇,隻有前後三進,幾十間房子,沒有亭榭,一律樓房,但從風景的美麗,開朗說,我生平走過的地方,沒有看到誰家的住宅,有這樣好的風景,秀流風景的精華,集在我們的一家。
前麵朝南麵江,透過密密的棗林、桃、梨、石榴、柚子樹,可以看到澄碧的江水,江中的行船,船上的歌聲送到我們門前,窗樓;隔江可以清楚地看到湘粵交通的大路,以及沿路偉大的樟樹,鬆林,散散的桃李;而遠遠可看到波疊而上的稻田,綠野,淺山,展開洞口幾十裏;大門正對過去的遙遠處,是摩天的遙崗山,那是大庾嶺的一段,群峰聳翠,一峰依著一峰的肩懷,峰峰恬靜地吻著碧霞橫黛的天邊。東麵是火山統率的翠秀的群峰;西麵是陡峭的山壁隔江緊迫著,春夏雨後,那飛濺的瀑布掛在眼前,瀑布聲,鷓鴣聲,交響在我們童年的耳裏。
這些美景,啟發我幼時的美感不少。我還記得,當我三歲時,是一個晴朝,我獨倚在門前的圍牆,看到牆外的梨花滿樹白,襯以遠遠正放的桃李,隔江黃金色的菜花無邊際,我陶醉了;清明時,我看到西山滿開著鮮紅的杜鵑花,配以鷓鴣聲不絕,我呆呆地看,聽,到黃昏暮黑還不想回屋裏;我愛或紅或白,拖著孔雀尾毛的長尾鳥,出沒在母親臥房的屋角的石榴花樹上,我愛它的靈巧,美麗,狂啼;也愛出沒花間,又胖又大的五彩蝴蝶。
我愛我們的家,我家的環境太雄壯優美!我更愛最愛我的祖母,她是那末溫柔,美麗,高貴像仙女。也愛我純潔壯美的父親,賢明能幹的母親。但我美育的涵養,從小就醉心自然美,從小就愛畫花草,小動物,愛用紙剪花草生物,可以說是環境的賜我及祖母的肯教我。
祖母邊教我邊講給我聽,她說:她是南京縣長的滿女,她在“太平天國”宮中的情景是怎樣,怎樣,她是用雙刀殺開血路,從“太平天國”宮中跑出來的;又說,祖父因為不聽清廷的召旨,不跟曾國藩去打洪秀全,竟被清兵執著,幸虧祖父應用靈機,方得脫險保命;又說,我們的大廈正落成,就逢洪楊之亂,祖父出走的時候,寫了一張字條貼在門首說:“倉裏很多的五穀,廄中無數的牛羊,士兵將官盡管吃,隻不要毀壞房子。”可是等到亂平回家時,窗上的雕刻沒有了,畫棟雕梁給鋸下當柴燒了。
我愛外祖母家的背後,那遍山數裏的處女林中,千萬響蟬震耳的黃昏,紅霞蓋碧落;也愛舅舅家的私塾後,泉水深處,幾灣幾壟參天的竹林,林梢濃霧聚忽散;我最愛上外祖母家路中必經過的水口山,那兒奇高的樹林構成不見天日的綠幽幽的長路,路旁一麵是山,一麵是幽泉深穀,泉聲瀑布聲,千百嬌囀的鳥聲,嗡嗡的蜂聲,微風輕吹樹葉聲,奏成偉大的天然交響曲,綠蔭的美,配著競開的各種奇花,當我兒時通過那裏,仿佛做夢飛入了仙界。外祖母家是在極高的山中,我每次去她們家時,路上看到翠嫩的勾藤蔓延山壁,高林榕樹在路的兩旁形成天然的廊榭,及爬那陡峻的高山為極樂,覺得她們是住在天上,雲中。
她家雖是地方上首富的財主,有很多財寶埋藏在地下,而且舅舅們是文武秀才,大醫生,州官,外祖母九十一歲做壽時,穿龍袍,戴鳳冠,可是平日他們全穿土布,樸質得和山中一般平民無差別,且比奴隸還勤勞,那是代表山地的民性。不像我祖母,衣服素雅而領上繡花,衣角用毛金紙盤花還綻上綠玉,愛歌舞,養賓客,六七天要吃一個二三百斤的豬,雞魚牛羊在外,賣了田來花費。
鄉間民情很樸質,近山的比近水的還多些老實,古板。地方平靜。自我讀小學後,我總是穿男裝,為著交朋友,訪先生,看親戚,走過許多鄉村,我所看到的男人是耕田、種土、挑擔、劃船,讀書的最少,女人是織麻、紡紗、種菜、養豬,兼管家,大都安居樂業。雖大家庭的少女,數人或隻身在外麵跑,不會遇到甚麽危險,大我十多歲的侄女,她常一人騎馬馳騁鄉間,我也總是男裝,一人跋山涉水,從沒有遇到一點驚嚇,一點欺侮。
民國二年,我第一次踏出遠近三十裏的家鄉,走過更廣的鄉土,在下衡州進“師範”的路上,經過一些奇兀的風景,以離家四五十裏的水腳灘,景色最為奇突,偉麗。那兒一麵是青山樅林,傾斜下來,伸出蟹腳似的盤石,扼峙江心;一麵是斷岩峭壁,層疊嵯峨的江岸江底,把浩浩蕩蕩二三十丈寬的江麵,鉗鎖得不過一二丈寬。而江心磐石突凸,灘頭起伏,一個灘比一個灘窪落三四五丈,形成三四五丈長一匹的雄偉壯觀的瀑布直垂著,接接連連幾十匹,一匹之下一個浪花騰躍高丈許的水潭,潭上飛濺的浪花如立起的舞獅,卷曲著飛舞的白浪白茫茫一片,潭下轟轟的水聲如雷響,使岸上的行人,鋪裏的飯客,對語也聽不清。每隔數丈又是直垂一匹,都從怪險的灘頭吊下飛沫旋卷的灘腳,騰躍著如舞獅的浪花,再滔滔滾滾而下,這樣一共有三十六灘,江水隱伏在山裏,十幾裏都不能行船。貨物旅人,全得走峻險的山路。過此則展開三十丈寬的江麵,兩岸綠著翠媚的幽林,水平似鏡,大船小船風帆滿江。
家鄉,地帶總是這般險阻,恬靜平安仿佛天堂!那年春天,我因求學欲所驅使,出走家庭,一個人跋涉長途,隔年夏天,又為父親的迫令,隻身回到家裏,路上並沒有遇到一點驚嚇,一點欺侮。而耒陽一帶,種著各種各色的蓮花,脂紅,桃紅,粉紅,自和綠色的花朵,大朵大朵地開遍不知幾千萬畝田地,一望無涯,半天也在蓮花田陌上穿不盡,那倒使我神清氣爽,又如夢如醉。
走出蓮花地帶,一彎一折地登上山,沿途奇高的密林遮蔽天日,林梢漏下綠幽幽的光輝,給我悅目爽心的快感透進魂膽,我像踏進了美妙的幻墟,幾疑自身是林間仙子。但盡走不見天日,幽幽數裏無人煙,心頭不免有些恐怖,然而還是沒有遇到一點驚嚇,一點欺侮。
我自民國四年,到長沙“第一女子師範”讀書,直到民國十五年,給中國大革命的風,把我由日本吹到廣東,再由廣東吹回我的家鄉。
第一個使我不快意的,就在廣東北江,和同船的旅客,請了許多兵保護,才得通過江岸六十多位土匪的難關;同時我妹妹從長沙回家,也一樣請兵保護。時代已經變了,再不是十二三年前,名門的少女,可以隻身遠走無憂的太平世界了!
因此,雖有嶺南的梅花,嬌紅豔豔,開遍山蔭、平野;雖有高出雲表的“大庾嶺”驚奇的風光,巒山峻嶺,每一個山腹山峰,全是蒙著盛開的潔白大朵的茶花,清香又美麗;雖有濃霧像乳白的河,一忽充塞在彎曲深邃的穀底,使綿長深邃的幽穀,儼然給牛奶盛滿的河流,河上霧氣騰卷,仿佛八月錢塘江的浪花,奶河分流交錯極壯觀,一忽又彌漫天際,使天和地隔離,往下看不見地的影子;雖有許多七色的虹彩,從我們天上行人的腳下,出現山的這邊那邊,向下伸到深不可測的穀底,半空,伸向灰白的重霧隔斷天與地之間的雲層雲下去;雖然覺得人在天上走,發絲上凝著滿頭冰珠,鳶在下界飛,眼底是不可測的石層,霧層,和幽穀,這些壯美少見的景色,總不能使我暢快無憂地走過,總怕山中的土匪出來吊羊(綁人去),把我綁去。這年頭,已經不是往日的太平世界了。
幸而碰著大霧天,土匪沒有透過濃霧的肉眼,我得平安地過了“大庚嶺”。下了嶺,很快就到了我的家鄉。
啊,家鄉!它,像個十七八歲最美麗的少女,已經變成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了!它美麗的光華,隨著我的童年,悠悠地逝去了,山腳拋棄著沒人耕種的荒田沃土,村村減少隆盛的氣象,江上的船不是寂寞地停泊著,就給兵匪劃去不交還,昔日殷實活潑的人民,變頹喪,變窮酸了。
流水急灘,船在重複的山的腸裏駛行著,從滁口駛到了“秀流”,啊,“秀流”!蕭條的凍傷在灰色的江濱,江岸再沒有往日那些桃李梨花競豔的春天,也再沒有那些棗子,石榴,橘柚豐熟的秋夏了,據說再沒有往日那漂亮的龍燈故事,也再不待江唱大戲了。總之,它是一個枯幹貧血的老太婆,嬌豔豐滿的少女的影子也沒有了!
我們門前撒開很大的梨樹,像陶醉過我兒時的滿樹白的梨花,不知要到那兒去吊它的豔魂?左右屋後的桃樹,石榴樹,和我幼時手植的名花異草芭蕉,連根都沒有了,肥大的彩蝶絕少出現,長尾鳥也再不來唱歌了!
啊,家鄉!我十二年沒有回去過的家鄉,驟然看到它的老態我發呆了。而母親,姨娘,村中的長輩們都向我說:“小姑娘出去,這末快就老了!”不知家鄉比我老得快四倍嗬!家鄉匆匆逝去紅顏的理由,據說是:--
自“洪憲”稱帝,“宣統”複辟,繼以軍閥混戰,一年一年十來年的戰爭,我們地當湘粵交通,兵家必爭的喉管:禾田種植,給鐵蹄蹂躪了;苛捐雜稅,刮盡了老百姓的膏血;居民一夕數驚,逃亡流離所致。我的母親,常卷了一條被單,就逃走出去,躲在山中森林裏,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總是帶著一條被,一捆茅,轉輾山林躲藏著;我年輕的妹妹,也再不能安住家鄉,逃出找著她的奶媽,躲在窮鄉僻壤。兵災去後,土匪橫行,處處劫掠,“吊羊”,有飯吃的人家,常常被抄被綁,綁了人再送回,起碼要求一千八百。所以我的父母,當我要離家之前,淒然地對我說:“地方上這樣不平靜,來往得花錢請兵保護,女子出門諸多不便,諒這一出去,恐怕再不能回家來看看父母了。”我含著淒淒的眼淚,望著臨別不舍的慈愛的雙親,雙親的心似乎要碎了。
在彼此惜別的感情中,在啪啪啪歡送的爆竹聲裏,我又離開了我的家鄉,帶著少許的錢,順著秀水、耒水、湘水,流浪流浪,流到衡陽,無賴得很,看了“南嶽”,錢完了,幸巧碰著初識的老鄉幫助數元,流到長沙、漢口、武昌,幾乎要餓死漢口時,天天夜夜在街上跑,企圖碰幸運,碰著了東京的老認識,薦我進了革命軍的總政治部,看了大革命的熱狂。我心中,還是時時想到我的家鄉,我想我的家鄉,定會因著革命成功,再恢複昔日的繁盛,再改良,進步。
然而,那次革命象朵嬌豔無比的曇花,一現就遭了驚魂奪魄的浩劫。我的家鄉,從此兵災匪禍,連年不息。縣黨部被搗毀了,捉了人去槍殺;婦女部被逐散了,娘兒們被打在街頭巷角,任意踐踏,捉拉;農民協會,工會被解散,組織該會的主動人--我的父親,被驅逐逃走廣東了;革命是犯了重罪,大家在遭受浩劫!曾給打倒的土豪劣紳,又回到他們作威作惡的老巢了!
兵如潮,匪似蜂,苛捐雜稅,三倍繁重,由是中產家人,漸漸破落,愁衣又憂食;一般平民貧如洗,勇敢的男子去當土匪,善良的壯丁被拉夫了,留下孤苦的婦女和小孩,給兵匪驚擾,流離四散;地主納不起稅,把田契貼在門上逃跑了。但田契貼在門上幾星期也沒有人要。
我的母親,這賢明能幹的女人!全村人始終都敬愛她的女人,她一手整頓給祖母弄到垂敗的大家,又操勞家務兼管理產業的腳色,這時,拋棄家產房屋一切。又拖著一條被,一捆茅,村中的壯年輪流伴她,在山林中躲避數月不能回家了。因為我們的大廈,不是駐紮×軍,就是官軍的營房。而且“秀流”村前一條江水的兩岸,常常是×軍和官軍隔江對峙的重地了。
北伐以來,災禍如此越來越猛烈,再沒女人們紡紗的軋軋機聲,再沒有少女敢隻身孤行,村村少見雞犬豬鴨,人人擇著僻靜處去躲身。山山嶺嶺,全有×軍出沒;平原森林,隨處給激增的土匪,雄視占領;巨村鎮上,也充滿著源源開到的官軍,由是敵鋒接觸越多,平地燃起了烽火:我曾酷愛過的蓮花地帶,百裏燒殺無人煙,舅家那兒的峻嶺崇山,是土匪的大本營,殺了表弟和四舅,掘去了他們埋在地下的寶藏;秀流江上的船隻,給軍匪擄去,扣留,船民閑著挨餓數月又數月;蹂躪妻女,割去田禾,人民敢怒而不敢言;築碉堡;設軍防,老百姓幾乎逃走一光;形成風景的樹林,給斫下做柴燒,百鳥給槍彈驚散了。
唉,家鄉!
一切的一切,是另外的一切了!
最近,民眾自覺了,他們不怕匪眾也不怕正式軍隊,他們要冒死謀生存,決心團結來自衛,大家齊心,自己組織自衛軍,練團勇(勇即兵),買槍械,保衛地方的安全,請一切擾亂民間的軍匪出境。聽說一位往日文質彬彬,衣裳楚楚,雄冠巍峨的我最親愛的人,現在短衫光頭,一股勁兒在當自衛團的指揮。
我常常很喜歡,我那位六十歲的長輩,從文人,從大醫生,從禮教的忠實信徒,一變而為保土衛民的老將軍!啊,家鄰,走上榮盛再造的道路了!
今年冬天,鄉村又恢複著嫁娶的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