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從今天清晨五點零六分開始,你在人生的旅程上,又多了一個伴侶,那就是你的妹妹。
她有七磅十一盎司重,身長二十一英寸半。你的母親說,她長得跟你初生時有些像,我則認為她太小,還看不出來。但是無論外表相似與否,她與你是同胞兄妹,流著同一支的血液,且將在同一個家庭裏成長,當然是會相像的。
中國人稱兄弟姐妹為手足,正比喻了其間密切的關係。手足同樣由身軀伸出,它們靠著同一心髒壓縮出的血液而生存,它們彼此扶持、榮辱與共。在我們的生命中,可能獲得的朋友相當多,但沒有任何朋友能完全等於手足。朋友可以與你絕交,從此便不再是你的朋友;夫妻可以離異,從此就不再是夫妻。但是,手足即使有了摩擦、產生爭執,甚至登報脫離關係,他們實實在在還是同父母所生。那與生俱來的“同”,是無法改變的。
記得你小時候,每當我們問你希不希望再添個弟弟或妹妹時,你都大聲抗議,說小奶娃會吵鬧,大一點則會弄亂你的東西、砸壞你的玩具。那時候我確實也認為多一個孩子,會分享你的一切,這或許是因為我自己身為獨子,不太能了解手足之情。
但是今天,當你蹙著眉,似乎有些憂心地問我“小妹妹出生時臍帶繞在了脖子上,會不會有不良的影響”時,我突然領悟了:
手足固然可能從父母那裏分享了原屬於自己的時間與物質,但是他們也彼此給予了關愛與幫助。他們是父母逝去時,站在送葬行列中,與你同樣傷逝的人;他們也是當你父母都離去之後,能夠讓你回憶起幼時家庭生活的人;他們可能是你遇到挫折,甚至夫妻失和時的避風港。因為他們與你有相同的生活經驗,無法改變的血緣關係,自然也有著共同的意識。
你很快就要十七歲了,與你的妹妹也就是有著十七年的差距,你們或許不容易玩到一起,你也必然先要對妹妹作單方麵的付出。可以預見的,當你賺錢的時候,妹妹一定會向你討紅包;當妹妹到能跑愛跳的年紀,你也必然得常帶她出去玩,她會成為你的一個小累贅。但是進一步想,你會發覺未來有一個妹妹向你提供屬於另一個年齡層次的資訊與觀念,而且隨著她的成長,也會帶給你很多意想不到的歡笑。尤其是當你年老,年輕十七歲的妹妹仍然活力充沛,那也就是她回饋你的時候。
有一位美國朋友對我說:“每年感恩節時,我特別急著趕回鄉下的老家,因為平常回去看到的隻是父母,唯有感恩節時,能見到所有的兄弟姐妹,大家打打鬧鬧,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有一位在台灣的大陸老兵對我說:“人人都返鄉了,但是我沒有回去,因為我沒有兄弟姐妹,父母死了,回去看誰?”
有一天你會發現,手足不但是父母生命的延伸、童年記憶的延伸,甚至是故鄉的延伸!
這麽愛趙凱這麽愛我爸是挖煤的,我媽是種地的。在我的印象裏,他們隻會幹這個,也許從我還沒有出生時就已經開始了,不知道幹了多少年。
這埋頭苦幹的職業,造就了他們的沉默寡言。我們一家三口像是生活在一個無聲的世界裏,早上悶頭吃完飯,我上學,爸爸下井,媽媽忙家務和農活。中飯、晚飯也是一樣,都沒有人願意開口說話。
爸爸無疑是這個家的核心。絕大多數傍晚,他都是全身黑不溜秋地回來,然後把手上的衣服、皮帶重重地摔在椅子上。這表示他不高興,那最好別出聲。他發怒的時候,眼睛不看人,而是死盯著地板,直到你不寒而栗。
我一直不知道他為什麽發怒,後來終於找到答案:我長得太白。因為有一次,媽媽給他盛飯的時候,他斜眼瞅了我一會兒,嘟囔道:“這麽白?”
我也覺得自己太白,不像農民的兒子,更不像挖煤工的兒子。我以為自己是撿來的。
爸爸的語氣我們已經習慣了,從來不會反駁,於是大家陷入沉默。往往如此。在我的記憶裏,好不容易開始的幾次談話,都被爸爸的憤怒扼殺在搖籃裏。
這凝重的氣氛似乎要永遠持續下去,但在我十二歲那年,它被一聲啼哭打破了。這一年我的妹妹降臨人間,她讓爸爸高興了。
妹妹屬兔,爸爸就叫她“兔崽子”。臨出門的時候,他總要把妹妹抱過來啃半天,“兔崽子、兔崽子”地叫上幾十遍才肯走;傍晚他從礦上回來,把東西一撂,叫一聲:“兔崽子呢?”然後,他又把妹妹抱過去親呀、啃呀的。
其實我比“兔崽子”整整大一圈,也是屬兔的,可他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兔崽子”。隻是在合稱我們兄妹的時候,才說一句“這兩個兔崽子”。這明顯是搭配,嘴上說兩個,心裏其實隻有一個。
不過我倒沒有什麽怨氣,反而覺得這是合理的。因為妹妹實在太可愛了。她哭聲響亮,笑容甜美,總是在大家感到乏味的時候,適時地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讓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她來到這個家裏,仿佛就是為打破沉悶而來。
稍大一點的時候,妹妹又顯出懂事的天分。很多事沒有人教她,她卻可以做得很好。爸爸每天回來,媽媽都會打一盆水給他洗臉。有一次媽媽忙著炒菜,沒來得及打水,妹妹就用她的小塑料盆打了滿滿一盆水,挺著肚子端了過來。她真的把吃奶的勁都給用上了,到爸爸麵前的時候,她的小臉憋得通紅。
那時候妹妹才兩歲多,爸爸的感動可想而知,他一手接過盆子,一手將妹妹抱起來,親得她黑不溜秋的。
從那以後,每天打水的就是妹妹了。估計爸爸要到家了,妹妹就打好水蹲在廚房裏,隻等爸爸那一聲“兔崽子呢”,她就挺著肚子衝過來。爸爸則站在門口,一邊拍巴掌,一邊有節奏地叫著“好、好、好”,為她加油。
等到妹妹到了麵前,爸爸接過水,就會邊洗臉邊問她:“想爸爸嗎?”
“想!”
“愛爸爸嗎?”
“愛!”
“有多愛?”
這時候,妹妹就會挺起胸脯,把兩條小胳膊張開,伸得老遠,做出擁抱全世界的樣子,說:“這麽愛!”
爸爸最喜歡妹妹這個“這麽愛”的姿勢,所以每天回來都要進行這段對話,為的就是在最後能欣賞到她這個姿勢。這樣的場景持續了一年多,每天都如期上演,父女倆樂此不疲。
吃完晚飯,爸爸洗了澡,換上幹淨衣服,就會把妹妹抱在腿上,給她講故事。無非就是那幾個大灰狼、小白兔的故事,翻來覆去地講,妹妹卻聽得起勁,還總在情節緊張的那幾個關鍵時刻,插入她百問不厭的幾個問題。
這是我兒童時代沒見過的父親的形象。這時候的他幹淨清爽,表情鬆弛,語氣柔和,像一個很有文化的人。
我們家房子很小,除了用土磚搭的廚房、雜屋,就隻有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瓦房了。在我小時候,爸爸媽媽睡大床,我就睡在旁邊的小床上。到我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就找了一些木板把房子隔了一下,我單獨睡在外麵的小間裏。
妹妹出生後,頭三年都是跟爸爸媽媽睡的,不過等她過了三歲,也被爸爸媽媽“趕”出來了。爸爸在我的小床上加了塊板子,這樣妹妹就有地方睡了。
爸爸在煤礦做事,每個月有一千塊錢的收入,這個收入在村裏算多的了,房子太小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媽媽常跟爸爸說想加一兩間房子,不過爸爸每次都沒答應。
這些事爸爸媽媽沒跟我說過,都是我晚上隔著木板聽來的。我和妹妹在一天天長大,爸爸媽媽的臥談會也越開越長了。我總是在隔壁偷聽,漸漸地懂了許多事。
有天晚上,我聽到媽媽說:“趁現在天氣好,還是把房子蓋了吧。你總不能老讓他們擠在一起吧?”
爸爸歎了口氣,說:“還是等下半年吧,‘兔崽子’馬上要初中畢業了。別看他不說話,他一心想考市裏的一中哩!這個錢不能少……”
我聽著爸爸說這些,眼淚忍不住流出來。考一中這件事,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爸爸竟然這麽清楚。原來,我也是“兔崽子”!
爸爸仍是隻逗妹妹玩,很少跟我說話,但我的心情從此明亮多了。
我沒有讓爸爸失望,夏天的時候,我收到了一中的錄取通知書。當天晚上爸爸準時回來了,進門還是叫“兔崽子呢”,於是妹妹端著水衝出來。不過這次還沒等爸爸開口,妹妹就先報喜了:“爸爸,哥哥考上一中了!”
爸爸好像沒什麽反應,對站在一旁的我視而不見,還是繼續跟妹妹說話。
“是嗎?那你高興嗎?”
“高興!”
“有多高興?”
“這麽高興!”
妹妹又擺出她那擁抱全世界的造型。在歡聲笑語中,爸爸看了我一眼,這唯一溫柔的一瞥,令我畢生難忘。
第二天,爸爸回來得晚些,手裏多了個大塑料袋。妹妹在廚房裏腿都蹲麻了,才聽到那一聲“兔崽子呢”,她衝出去的時候還差點摔了一跤。
“喲!跑得比兔子還快!”
爸爸趕緊把水接過來,但並不急於洗臉。他故意在袋子裏掏來掏去,逗妹妹踮著腳在那裏翹首以盼。
掏了半天,爸爸掏出了一件連衣裙,是給妹妹的。裙子顏色鮮豔,有漂亮的小碎花,好看極了!我難以想象大老粗的爸爸還有這麽好的審美眼光。
“快試試!”爸爸說。
媽媽接過裙子,很利索地給妹妹套上。那裙子實在太長,都拖地上了。妹妹提著裙擺站在原地不敢動,像個穿著睡袍的小公主。大家看了一會兒,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時候,爸爸把那個大塑料袋拎給了我。打開一看,是一個新書包!
這是爸爸第一次給我買禮物,我想說一句感謝的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獎給你的。”爸爸丟下四個字就轉身洗臉去了,留下我在原地發呆。
那天天氣很熱,吃完飯我們都在外麵乘涼。爸爸還是給妹妹講故事,不過這次他隻講了一個新故事,而沒有講那些冗長的老故事,因此他們的故事會很快就結束了。
這時候,月亮升了上來,蛙聲四起。我們都很默契地不再說話。這久違了的沉默,帶給了我們幸福安寧的感受。
後來還是爸爸先開口說話,他問了妹妹一個怪問題:“以後爸爸死了是用土埋起來好呀,還是用火燒了好呀。”
“埋起來好一些。”
“為什麽埋起來好些呢?”
“埋起來就可以長出一個新爸爸呀!”
爸爸笑了,重重地給了妹妹一個“啵”。不過我很快發現,媽媽不高興了,她站起身,招呼大家睡覺去了。
妹妹爬上床睡著了,還是擺著她那個擁抱全世界的姿勢。可我毫無睡意,因為爸爸今晚的表現讓我覺得怪怪的。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媽媽在隔壁說:“你沒事說死啊、埋啊的幹什麽?”
“今天坑道裏老是掉煤末,我擔心塌方哩!”
“那還不停工?”
“老板說沒事,出了事他負責。”
“要錢不要命……那你趕快別做了!”媽媽急了。
“不做,到哪裏去找一千塊錢的事做。有老板負責,你怕什麽?”
爸爸嘻嘻笑了兩聲,兩個人沒有再說什麽。
這是爸爸留給我們的最後的聲音。第二天快收工的時候,爸爸頭頂的煤層突然塌方,他真的被埋起來了。
傍晚的時候,幾個人到家裏報信。他們還沒說完,媽媽就暈過去了。大家慌忙展開急救。
看著眼前亂糟糟的景象,我卻顯得異常冷靜,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家裏唯一的男人了。媽媽很快醒了,睜眼看了一會兒,就號啕大哭起來,那聲音撕心裂肺,隔村相聞。我突然想起妹妹,她一定還在廚房裏。
我走進廚房,見妹妹還死死端著一盆水,蹲在那裏一動不動。我的眼淚如決堤之水,霎時湧了出來。
“起來吧,爸爸不會回來了。”我蹲下身子想扶起她。
“會回來的!還沒叫‘兔崽子’呢!”妹妹倔強地不肯動,但眼淚也已流了出來,一滴一滴,都掉在了她的小盆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