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靖
上世紀60年代初,我在新疆一個農場的生產連隊裏當會計。連隊裏當時有一個上海支邊青年排,排長是一個身材挺拔、相貌堂堂的年輕人,名叫陸大為。那時候上海支邊青年中很少有結婚成家的,隻有他不但已成家,還有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兒,已經一歲半了,名字叫娜娜。他的妻子名叫楊惠,也是上海支邊青年。一家人就住在我們家的隔壁。我和陸大為是很要好的朋友,我嶽母又一直在幫他們帶小娜娜,所以我們兩家的關係也就非同一般。
這夫妻倆有一段曲折浪漫的戀愛史,在附近的上海支邊青年中曾經廣為傳頌。原來他倆在上海時就已深深相愛,但由於兩家的條件相差懸殊,遭到了楊惠父母的堅決反對。楊惠是家中的獨生女兒,原不在支邊的名單上,可是為陸大為她毅然拋棄了一切,萬裏相隨跟他到了新疆,在連隊裏當了名普通的農工。她的這一勇敢行動深受支邊青年們的敬重,大家都把她看做是大姐姐,有困難有委屈都找她來傾訴,有麻煩有矛盾時也常請她來調解。
總之,這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庭,夫妻恩愛,女兒聰明、漂亮、健康。那時候農場裏的條件還很艱苦,但他們的小日子仍然過得幸福而又甜蜜。
後來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這件事不但無情地毀掉了這個幸福的家庭,也在許多人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傷痛。
事情發生在一個星期天,那天早晨,夫妻倆早早地起來,將娜娜送到我們家後,就帶上幹糧、水、繩索等工具,拉著一輛手拉車進了沙漠。他們是利用這個休息天到沙漠裏去打梭梭柴。那時候農工們的生活都不富裕,大家平日裏燒的柴特別是冬季取暖,全靠到沙漠裏去打梭梭柴來解決。我們連隊緊靠沙漠,大家每年都要進出沙漠十來次,早已經是熟門熟路了,所以誰也不把進沙漠當做什麽大事,他們自己更沒有想到會發生什麽意外的事情。
打梭梭柴一般要進入沙漠八九公裏,因為近處的梭梭林早已經被采伐一空。他們那天大約是在進入沙漠八公裏處找到了一小片適合采伐的梭梭林,但此時卻發現手拉車的車胎沒有氣了,而且糟糕的是,他們忘了帶氣筒。夫妻倆商議後,決定大為留下來伐梭梭柴,楊惠回家去取氣筒並順便照看一下小娜娜。
楊惠走前大為還歉疚地對她說:“都怪我,一時疏忽,連累你來回要走這麽遠的路。”楊惠笑著回答:“沒關係,我不是也忘了嗎?今天陰天,路上涼快,多走點路累不著。你抓緊時間,等我回來咱們就裝車,天黑前誤不了回家。”
這是他們夫妻倆最後一次對話,楊惠這一走,陸大為就再也沒有見到她。
楊惠是拿了氣筒再進入沙漠的途中迷路的。可是陸大為當時不知道,他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才丟下車子往回趕。一路上他還以為是娜娜又病了,楊惠顧不上拿氣筒抱著女兒看病去了。當他回來得知楊惠拿了氣筒早在中午又進了沙漠時,頓時急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問題嚴重了,楊惠一定是在沙漠中迷了路!
後來分析,那天天陰,下午沙漠裏刮起了風,致使地麵上的各種腳印、車印變得模糊不清。楊惠大概趕路心急,又想不到自己會迷路,就被路上這些模糊的印跡引錯了方向。如果她意識不到這點繼續往錯的方向走,最後就會有迷路的危險。
我們連長是一個有豐富沙漠經驗的人,接到報告後立刻帶著一支精幹的搜尋隊伍,騎著馬連夜進沙漠去尋找。我們在那片梭梭林附近的幾個沙包上燃起六堆熊熊大火,楊惠如果在距離火堆五公裏的範圍內,就有可能在黑夜中發現這些火光。接著我們又分散開來,大家都以火堆為中心,在能夠看得見火光的距離之內,從各個方向分頭尋找,但是整整找了一夜,就像是大海裏撈針一樣,沒有一點點蹤跡。
第二天,我們擴大搜尋範圍繼續尋找,場部和附近連隊聞訊後也組織人員參加搜尋。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搜尋範圍一圈一圈擴大,參加尋找的人員不斷增加,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尋找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到第六天傍晚,其他的搜尋人員都不得不撤離了,隻有我們幾個人還在沙漠裏堅持尋找。其實我們也知道沒有希望了,可是陸大為堅決不回來,我們不能將他一個人留在那裏。
第七天上午,我們在偏離火堆西北約十一公裏的一個沙包上發現了那把氣筒。氣筒斜插著,木把上密密麻麻刻著許多字,估計是楊惠用自己的發卡刻上去的。凡讀過木把上這些字的人無不傷心落淚。這是楊惠在饑渴難忍中用自己的心血刻的,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幾句話:
大為,我迷路了,今天是第三天。我已經堅持不住,決定朝木頭指的方向走,你要是能看見,就快來找我。
大為,娜娜,我的親人們,我真想你們。
“大為,我要是死了,來世我們還做夫妻,說定了,我等你。”
氣筒的鋼管上也有字,但不明顯,仔細辨認,卻都是同一個字:“水,水,水,水……”
陸大為看到這些後,手捧氣筒“撲通”一聲跪在沙包上放聲痛哭。他發瘋似的用頭撞地,恨自己沒有早幾天找到這裏來。我們將他勸起來後,他立刻就要到西南方向去尋找,誰勸他他都不聽。他身材高大力氣也大,我們四五個人都拉不住他。後來我急了,一巴掌打過去,衝著他喊:“陸大為,你冷靜點!要去也得先回連裏,帶上足夠的水和食物。你要是這樣就去,還想不想回來?”
他這才清醒過來,於是我們立刻紛紛上馬,將他圍在中間,一路揚鞭飛奔跑回連裏。連長聽完我的報告後仰天長歎,說:“晚了,這樣的熱天,她沒有水沒有食物,很難堅持到第五天。多麽好的一個同誌啊,自願離開繁華的大上海到新疆,就這樣走了,真讓人難過……陸大為呢?他現在有什麽情況?”
我說:“連長,我們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回來,他現在正在做出發的準備,不讓他去恐怕攔不住。”
連長想了想,說:“陸大為是個重感情的人,他們夫妻間的情義非同尋常,不讓他去不合情理。還是讓他去盡一下心吧,否則這一輩子他都會不安的。走,我們都去幫他一下,再送他起程,好讓他早去早回。”
於是連裏給他調撥了一匹馬,馬背上馱著足夠人、畜十天所需的水、食物、草料,以及一條毯子、一把鐵鍬、一支大號手電筒、兩隻指南針、一張場部簽發的通行證、一張詳細的新疆地圖等等,進沙漠去的必需物品。連長對他說:“陸排長,楊惠不但是你的妻子,也是連隊的職工,現在我批準你代表連裏去找她。”
接著他打開地圖,指著圖說:“從那個沙包往西南方向約二百公裏就能走出這個沙漠。你每天邊搜尋邊前進三十公裏左右,要確保七天內走完全部路程。無論找到與否,都不能從原路回來,因為那樣太危險。走出大沙漠後就是獨克公路,你可以騎馬或乘車往南到奎屯,再繞道石河子回家。在沙漠裏晚上要找避風處歇下,最好能燃一堆篝火。馬匹要拴牢靠,鐵鍬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用水要小心,切不可讓水白白流失。記住,一直朝著西南方別轉向,不要想著再到各處去找一找,這樣你自己也會迷失在沙漠之中。陸排長,你是一個勇敢堅強的人,沙漠中的困難很多,我相信你會克服這些困難平安歸來。”
連長走後陸大為將我叫到他家中,交給我一封寄給楊惠父母的信和他家中的全部鑰匙,對我說:“陶會計,你我朋友一場,我拜托你三件事:第一,這段時間娜娜就請你們多多關照了。第二,如果十天內我回不來,請你將這封信寄出去,楊惠父母收到信會來接娜娜的。她是他們家唯一的外孫女,為了娜娜的將來,她應該回到外婆的身邊去,這是她最好的選擇。第三,如果我回不來,我和楊惠最後一次工資加上抽屜裏的一點存款就賠連裏的這匹馬,剩下的錢和家中全部物品都分送給連裏生活有困難的人。楊惠父親來後隻交給他那把氣筒的木把就行了,這是給娜娜留下的一個紀念……”
我一聽,他這好像是在交代後事,就勸他說:“大為,你別胡思亂想了。你帶有足夠的裝備,方向又明確,一定能夠平安回來的。你可別忘了你還有小娜娜,她不能夠再失去父親了!”
這時候我嶽母將娜娜抱了過來,她一看見大為就撲在他的懷裏,委屈萬分地喊:“爸爸,爸爸,媽媽呢?媽媽呢?奶奶不帶我去找媽媽,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啊!”
她揮舞著小手指向門外,在她父親的懷裏又哭又喊。陸大為淚如雨下,緊抱著女兒親了又親,然後將娜娜交回給我嶽母,轉過身就向門口走去。
“走!”他在門外大吼一聲,跳上馬就向大沙漠方向走。根據連裏的指示,我帶著5個人騎馬送他到那個沙包,又和他一起往西南方向搜尋了約二十公裏。接下去他要一個人走了,我們和他一一道別後,目送著他獨自向大漠的深處走去。
陸大為走後第九天,我在辦公室裏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原來他已經走出了沙漠,正在獨克公路附近的一個鎮子上。他打電話的目的是了解這幾天有沒有楊惠的消息。原來他還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期盼會有奇跡發生。顯然,他這一路上也沒有找到她。我告訴他實情並安慰他說你已經盡力了,找不到是沒有辦法的事,還是按計劃早點回來吧,小娜娜每天都在哭著找你呢。
我在電話裏聽到他哽咽了幾下,接著他說:“陶會計,我不能這樣讓楊惠獨自留在沙漠裏,我決定還是再回去找她……”
我一聽對著話筒大喊:“什麽?陸大為你瘋了?再回去必死無疑,你不能這樣做!”
他說:“我知道,但是楊惠以前為了我能夠拋棄一切,我現在為了她也準備拋棄一切。我要一直找下去,找到她我就背她回來,找不到她我也許就回不來了……”
“不!”我急得伸手去抓,想把他拉回來,卻抓了個空。我用盡力氣喊:“陸大為,你等等,你不能這樣!你女兒在等你,朋友們和連隊的人也都在等你,你千萬不要再回去!”
但是電話已經斷了。我拿著話筒發了一會兒呆,放下電話就去找連長,對他說:“連長,陸排長剛才來電話,他已經走出沙漠了,可是他說他決定還要再回去找。”
連長吃了一驚,問:“為什麽?你說詳細一些,他為什麽還要回去?”
我將陸大為的話都告訴了他。連長聽後沉默良久,才感慨萬千地說道:
“陸排長,陸大為,你這哪裏是人回到沙漠去,簡直就是魂歸大漠啊!楊惠呀楊惠,你有這樣的丈夫,我看天下的女人都不如你,你可以瞑目了。”
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了陸大為的音訊。
三個月後,楊惠的父母親一起來接小娜娜,她走的時候全連的人都出來相送。小娜娜緊緊抱著我不鬆手,又哭又喊不肯去,在場的人無不傷心流淚。但是我知道,對她來說,回上海是最好的選擇,但願她在外公外婆身邊能夠幸福地成長。
小娜娜終於走了,可憐的孩子,祝你一路平安!長大了你可千萬要回來一趟,到大漠裏去看望一下你的父母親啊!
大難來時,我要拽住你的手竇挺大難來時,我要拽住你的手他和她都是知青子女,結了婚,生了女兒,後來離婚了。離婚的原因很偶然,發生了一點兒矛盾,吵著吵著就當了真,偏偏他又是個極內向的人,不會哄也不會騙,就這樣一直別扭,直到辦了離婚手續。離婚後她帶著女兒住在父母留給她的一套一居室裏。這期間,她在一家超市做營業員,他開出租車。每個周末,他都來看一次女兒,捎帶著幫她做點粗重活。離婚3年,他和她都沒有再找另一半,親戚朋友都說,好好的離什麽婚呢?
那個星期六,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來看女兒,她有點奇怪,女兒吵著要爸爸,她便往他家打了個電話,結果卻是晴天霹靂,他肝壞死,已經昏迷住院。她一下懵了,深一腳淺一腳往醫院趕。醫生的話簡單得像一根冰條直戳人心:必須進行肝移植,否則就沒救了。手術費要20萬元。他和她的父母都是返城的上海知青,家底很薄,當初他們結婚的時候就因為經濟條件的原因一切從簡。20萬,無疑是天文數字。她眼看著他父母含著淚在醫院的通知單上簽下了“放棄”的字樣。
她睜了一夜的眼,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醫院,找到醫生說,她賣房子籌手術費,趕緊幫他聯係肝源。接著到房產中介所將房子掛牌出售。消息一傳出去,大家都呆了,要好的小姐妹紛紛來勸她:“賣了房子你住哪裏?”“他要是救不過來,你豈不是人財兩空?”“他父母都放棄了,你還出什麽頭?”房子賣了。因為賣得急,比市價低了好幾萬,她唯一的要求是要現金,一次付清。拿到錢她就往醫院趕。他躺在病床上,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輕輕拍著他的手:“我們複婚。”有人說,女人真傻,都快死的人了,能出錢救他,已經是仁至義盡,還複什麽婚呢?
婚也複了。因為情況特殊,民政局的人來醫院幫他們現場辦理了複婚手續。沒有鮮花也沒有儀式,他還是躺在病床上,唯一有點喜氣的,是床頭櫃上幾包婚禮奶糖。肝源在最後期限前找到了,一切都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做完手術醫生說,再晚兩天,即使有肝源也救不活他了。為了多掙錢,除了他動手術那天她請了一次假,其餘時間都照常上班,一天也不曾落下。好在上海的商場都是做一天歇一天,她也沒耽誤去醫院照顧他。
手術一個星期後,他脫離了危險。得知這個消息,她鬆了口氣,腿一軟就坐到了地上。醫院的病友們捐了點款,派了代表送到她家去。她正在收拾東西,因為家境本來就不太好,再加上他的病,小小的房子裏簡直四壁空空,地上擺著幾隻裝電器的大紙箱,她就往箱子裏一一放被褥、衣物、日用品。大家問她:“這是幹什麽?”她說:“這幾天光顧著忙他的事,都忘記新房主快要來收拾房子了,這不,收拾收拾準備搬家呢。”有人問她:“沒了房子,以後怎麽辦呢?”她笑笑:“先租房子,隻要人好了,總會有辦法的。”有人試探著:“你想過沒有,萬一他救不過來,怎麽辦呢?”她沉默了半天,才答:“看到他父母都放棄他了,我心疼得受不了,我再不管他,誰來管?他才35歲啊!”
有人在門邊發現了一個鞋架,原木的顏色,四層高,還有個放雨傘的托子,既實用又拙樸有趣,就問她:“是在哪兒買的?蠻合用。”她說著指點著家裏的東西,女兒的小自行車是他買的,釘在牆上的雜物架也是他做的,桌子上漆成彩色的儲蓄罐,也是他親手做的。鞋架上放著三雙拖鞋,一雙男式的,一大一小兩雙女式的。他們明明是離了婚的,然而他的影子在她家裏卻無處不在。
挺過複雜的排異反應,他慢慢好起來了。住院的時間久了,病房裏的幾個病友熟悉得像好朋友一樣。趁她不在,大家開他的玩笑:“你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有這樣的老婆。”有人問他:“她帶著個孩子,找對象不容易,你卻不一樣,離婚三年多,你怎麽就沒想到再找一個?”他不善言辭,好久才憨笑著擠出一句話來:“我當時就想,等她找了,我再找。”有個外地病友感歎:“都說上海女人精明,會算計,我看不全是。這樣實心眼的女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呢。”
她來的時候,總是捧著一個大號的保溫桶,母雞湯是補身體的,黑魚湯是收刀口的,湯裏漂幾粒紅豔豔的枸杞,煞是好看。她舀一匙送到他嘴邊:“快,趁熱喝。”他撫著她的手:“你也喝,看你,瘦了多少了。”她拗不過他,便喝了一口。每到這時,滿病房的人都放輕了動作,那些瑣碎的隅隅細語,像月光瀉地,把整個病房都照得溫馨起來。每個人對愛都有不同的詮釋,她的最簡單,因為她心疼他。她和他是同林鳥,所以,大難來的時候,她拽住了他的手,沒有獨自飛。
朋友住院,我去看望她,這個故事,是在上海華山醫院裏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