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章“上床保姆”咱不幹

  坊間傳聞三個洛杉磯的美國人到中國來旅遊。他們都是第一次來中國。第一個美國人遊覽了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香港。他的評價是:中國擁有現代化的城市、豪華的賓館、完善的基礎設施、較高的生活水平,是一個發達國家,舊金山、洛杉磯、東京、倫敦、巴黎也不過如此。第二個美國人參觀了河南、山西、陝西、新疆及東北地區,他還到過幾個區城,在那裏吃住了幾天。在他眼裏中國是一個中等收入的國家。第三個美國人喜好農家遊,他在甘肅、貴州、青海、內蒙古等地的農村轉悠,在鄉鎮、村莊體驗了一段時間的農家生活。他的結論是中國是一個很落後的發展中國家。不可否認,這三個美國人看到的都是真實的現實,但他們以偏概全,難免有失偏頗。中國的真實麵貌應該是三者的綜合體。這三個美國人演繹了一個現代版“盲人摸象”的故事。

  窮花這次出門打工的旅行體驗,比這三個美國人更加全麵而且深刻。她跟著大春和袁桂香一路平安地抵達了目的地。在這二十幾個小時的旅程裏,他們搭乘過拖拉機、長途汽車、內燃機火車、電氣化火車,最後的一段路程乘的是地鐵。他們充分體會了最先進和最落後交通工具之間的差別。在地域上他們跨越了中國落後的發展中地區、中等收入地區和經濟發達地區。窮花在一夜之間,夢幻般地穿越了中國現代發展曆史上五十年的時空。

  大春和袁桂香領著窮花乘自動扶梯出了地鐵站。他們步行到了大春和袁桂香上班的東方度假村小區。東方度假村小區是一個典型歐式建築風格的小區,小區背倚城市的東山,麵對東湖,是一塊依山傍水的風水寶地。小區沿東湖邊蓋了幾十幢雙聯別墅和獨立別墅,別墅群後麵是近三十幢歐陸風情的小高層高級公寓。小區裏種滿了奇花異草和從大山裏移栽過來的古樹名木。小區裏室內遊泳館、網球場、迷你型高爾夫球練習場、健身房、中心會所等設施一應俱全,幾組漢白玉的西方雕塑,精心地布置在小區的重要位置上,從隱藏在花叢裏的揚聲器裏,飄出一陣陣輕柔的西方古典音樂。小區裏的一切設施都讓住在這裏的每一位業主,無時無刻都陶醉在西方的文化氛圍中。精明的房地產開發商們,巧妙地用西方的建築文化來吸引中國人的眼球。他們沒本事把中國搬到西方去,於是就把西方搬到中國來。在若幹年後,我們的城市已經布滿了美國的摩天大樓、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城、英國的郊區城堡、法國的鄉村小鎮,但是城市裏中國式的經典民居,已經銷聲匿跡、斷子絕孫了。日後我們的子孫們想了解中國的傳統建築,他們隻剩下了三個選擇:去看北京的故宮、各地的寺廟,還有檔案館裏的照片。

  窮花一踏進小區富麗堂皇的大門,就被小區裏的異國情調迷住了。她實在想象不出能夠住在如此華貴典雅、舒適嫻靜環境裏的人,應該是何等高貴的人群。如果這裏是天堂,她家的破窯洞就是地獄!

  袁桂香帶著窮花穿過小區的中心區域,到達她和大春合住的地下車庫裏。

  小區的別墅區每戶都有自己的私人車庫,小高層高級公寓裏的住戶,使用大樓地下室的公共地下車庫。因為是在白天,地下車庫裏空蕩蕩的,隻停著少數幾輛轎車。

  袁桂香的一方天地是在地下車庫的東北角落裏,是用刨花板隔出來約十二三平方米的一間小房間,小房間東邊頂棚貼近地麵的地方有一扇氣窗,上麵安著兩塊一尺見方的玻璃,從氣窗漫射進來的一點光線,不足以使房間明亮起來,所以袁桂香剛把小房間門打開,除了房間裏一股發黴的味道撲鼻而來之外,窮花的眼前一片黑乎乎的。袁桂香摸到了電燈的開關,啪的一聲響過,小房間頓時明亮起來,窮花這時才看清了小房間的全部陳設。沿著牆角擺著一張木板雙人床。床板由四個磚砌的水泥墩支撐著。床邊並排擺著兩張舊桌子,估計是別人當廢物扔出來,袁桂香拾回來後廢物利用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台舊電視機和一些零星雜物,另一張桌子上擺滿了鍋碗瓢盆。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裏有一隻石油液化氣罐和一套灶具。地下堆著幾隻紙板包裝箱,可能是袁桂香和大春放置衣服雜物用的。這一切就是她們的全部家當了。窮花心想:論條件袁桂香這裏的小房間和她家的窯洞十分相像,唯一的不同是多了那個石油液化氣罐和灶具,有了它畢竟不用上山打柴火回來燒,弄得整個窯洞到處都是煙熏火燎的。她對袁桂香的住房有些失望,剛才進小區時的那點興奮一掃而空了。

  大春放下行李箱,招呼在窮花床沿邊坐下。袁桂香拎了水壺到上麵打水去了。

  窮花問大春:“你倆就住在這種地方?”

  “咱們不住這裏住哪裏?你初來乍到的,不了解大城市裏的情況,現在城裏一套住房的價錢,少則幾十萬多則幾百萬,咱打一輩子工也買不起一小套房。咱別說是買房了,就是在附近租一套最小的套房,一個月的租金至少也要一千塊錢。如果咱和桂香出去租房住,咱們交了房租、水電費後,就沒錢吃飯了,隻好成天喝西北風。就算喝西北風能喝飽肚子的話,西北風還要等到冬天才有呐。”

  “大春哥。咱在家的時候以為你們在城裏過著好日子,現在看起來咱想得不對了。”

  “窮花。話也不能這麽說。看起來咱和桂香住的條件不咋的,和在靠山村差不多,但是這裏每月掙的工錢是在靠山村掙不來的。咱鄉下人到城裏來,不是為了享福,而是為了自找苦吃,為的是在吃苦之後能夠掙到幾個血汗錢,不然哪會有這麽多農村人往城裏麵鑽?”

  正說著袁桂香打水回來了。她把水壺放到液化氣灶上點火燒開水:“窮花。我們等水燒開了,你先洗洗臉,再喝點水,然後我們陪你上街看看,順便買牙刷、牙膏之類的東西。東西買好後我們一起下館子吃飯。”

  回到城裏袁桂香把“咱們”改回到“我們”,這裏不是靠山村,她用不著再跟著大春說“咱”了。

  窮花問袁桂香:“今天不在家做飯?”

  “今天我們剛回來,家裏什麽菜也沒有,再去買菜回來做飯挺煩的。今天你是客,說什麽我們也得請你一回。”

  “咱哪算什麽客呀?都是一家人甭那麽客氣!”

  袁桂香說:“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隻有今天客氣一回,從明天起你就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誰也甭客氣來客氣去的,這樣反而生分了。”

  在等水燒開的空隙,窮花問袁桂香:“你們上茅房咋辦?”

  “小區裏有公共廁所,大小便都到那裏去解決。公共廁所要收費,不是小區裏的人上公共廁所要交錢,每次三毛。我們去不用交錢。”

  “夜裏起夜咋辦?”

  “用那個。”袁桂香用手指了指牆角,那裏擺著一個高腳的搪瓷痰盂。

  說話間水開了。大春拿了三個玻璃杯用開水燙了燙,往杯裏放上茶葉衝上開水。袁桂香又拎了一個以前裝塗料的塑料桶,上去拎了一桶自來水下來。三人簡單地梳洗一下,喝了幾口茶就上街去了。

  東方度假村小區地處老城牆的邊上。出了老城門的遺址就是東山風景區。可惜老城門新中國成立後就拆掉了,隻有在東山風景區內,還殘存著一段快要坍塌的斷垣殘壁。老城牆宛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默默地度過它最後的時光。

  東方度假村小區的對麵,就是一個大型超市的社區店,大春他們三人在超市裏很快就把窮花必需的一些用品買齊了。他們找了一家比較幹淨的小飯店坐了下來。飯店服務員送上茶水後遞了上了菜單。大春挑了菜單上經濟實惠的幾道菜:麻婆豆腐、三鮮鍋巴、青椒炒土豆絲、西紅柿雞蛋湯和三碗飯。在等待上菜的間隙裏,大春說:“窮花。明天咱當班,抽不開身。你明天自己在附近逛逛也行,幫桂香幹點活也行。後天咱調個班,陪你去勞務市場找工作。”

  窮花有點迷惑:“去勞務市場找工作?”

  “勞務市場就是介紹農民工找工作的地方。需要農民工的老板去那裏招工,要找工作的農民工去那裏登記。兩下裏一湊合就成了。”

  窮花聽明白了:“成。咱明天就先幫桂香幹點活吧。”

  飯店服務員很快把菜送上來了。上的第一個菜是三鮮鍋巴。在一個很大的盤子裏放著剛炸好的鍋巴,鍋巴泛著金黃色,香氣撲鼻。服務員又把大碗裏濃濃的三鮮湯汁澆在鍋巴上,鍋巴發出很輕的一陣刺啦聲。窮花問:“這是啥菜?”

  大春說:“這道菜叫做三鮮鍋巴。以前咱吃過,感覺味道不錯,鍋巴又脆又香還管飽,所以今天咱又點了這道菜。聽說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時候,曾經吃過這道菜,感覺這道菜色、香、味都好,還為這道菜賜名‘天下第一菜’。”

  窮花夾了一塊鍋巴嚐了嚐,果然又脆又香又鮮:“咱今天也享受了一回皇帝的口福。”

  服務員把菜上齊了,三人埋頭吃飯。席間無話。

  三人吃完飯,桂香結賬。服務員說共計四十二塊錢,兩塊的零頭免了,收四十塊錢。桂香付了賬。窮花見這頓飯花了四十塊錢實在心疼:“大春哥,這麽一頓飯要花四十塊錢,太不值了。咱到城裏一個子兒還沒掙著呐,反倒一下子就先花了四十塊。”

  大春半開玩笑說:“咋不值了?享受一回皇帝的口福咋不值四十塊錢?窮花,你隻要在城裏待上幾天就會明白,城裏賣苦力的人掙錢不容易,可是城裏花錢很容易,這兒不比咱靠山村,早上一睜開眼就得要開始花錢了,比如早上買早餐、上班乘公共汽車都要花錢。”

  窮花從來沒有當過家,這頓飯使她感悟到了‘當家方知柴米貴’的老話,的確言之鑿鑿。

  當晚大春住到保安公司的集體宿舍裏,把小房間留給了桂香和窮花。

  當天晚上窮花睡得很不踏實。這並不是因為她進入了一個新環境而產生的不適應,而是在半夜前後,小區裏的先生、小姐們陸陸續續地從夜生活場所歸來,汽車駛入地下車庫不時發出的嘈雜聲吵得她無法入睡。她開始懷念靠山村萬籟俱寂的夜晚,靠山村雖然有些死氣沉沉,但畢竟允許入睡的人做個好夢。她今天在這裏想做個夢,哪怕是做個噩夢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一直到淩晨兩三點鍾,地下車庫進出的汽車少了,窮花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桂香早已習慣了這種幹擾,她上床沒多久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第二天早上窮花醒來,桂香已經上班去了。窮花從暖瓶裏倒點熱水簡單地梳洗一下,就從地下室裏上來找桂香。她在小區裏找了兩幢公寓樓,才看到桂香正抱著一隻垃圾箱吃力地往垃圾車上傾。窮花急忙奔過去搭上了一把力,垃圾箱的垃圾轟然倒進了垃圾車,一股垃圾腐敗的惡臭,伴隨著倒垃圾揚起的灰塵撲麵而來。窮花不習慣這種氣味,心裏直犯惡心,可是想吐又吐不出來。她不由得心想:清潔工這碗飯也不是什麽人都能吃的。她從桂香的身上,已經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從她決定進城打工以後,從前在靠山村那種懶散悠閑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這時天已大亮,整個小區開始蘇醒了。送奶工人把當天的消毒牛奶送進每戶的奶箱裏。喜歡晨練的人也運動開來了,有練太極拳的,有打網球的,也有在廣場一角的運動器材上練功夫的;家裏養的寵物狗被主人關在家裏,此起彼伏地叫著,好像是狗狗們也在大聲地互相傾訴。

  由於有了窮花做幫手,桂香今天清理垃圾輕鬆了許多。兩人很快就把管區裏的全部垃圾箱清理幹淨,把垃圾都裝進了垃圾車。垃圾裏能賣錢的塑料瓶之類的廢品,收集到掛在垃圾車上的蛇皮袋裏。桂香在前麵掌著垃圾車的車把,窮花在垃圾車的後麵推,兩人合力把垃圾送往垃圾中轉站。

  從東方度假村小區到垃圾中轉站大約有兩裏路,一路上都是平坦的柏油馬路,窮花感到推車並不吃力,但是從垃圾車旁邊飛馳而過的汽車使她非常緊張,她生怕哪輛汽車一時得意忘形,會一頭撞將過來。桂香是司空見慣了,她在前麵昂首闊步地拉著車,大踏步地前進。

  大約走了二十分鍾,桂香和窮花把垃圾送到了垃圾中轉站。她們把一車垃圾倒進中轉站裏的地溝裏後,拉著空車往回走。窮花看見馬路上的大汽車、小轎車,還有橫衝直撞的渣土車,像鬧蝗災時地裏的蝗蟲那樣,一眼望不到頭。她問桂香:“城裏咋來那麽多的車?咱在鄉下一年也見不著幾輛車。既然車那麽多,城裏為啥不多修幾條路?既然路那麽少,為啥不少賣幾輛車?”

  窮花的問題看似簡單,但要說清楚也非易事,這個問題國內的專家學者們一直在爭論不休,至今也沒有得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桂香隻是貴州山裏出來的小女子,自然更加沒有答案:“我也不知道。”

  對於剛到大城市才兩天的窮花來說,她想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心裏的疑問是同樣的多。她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明天她和大春去勞務市場,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結果在等待著她?

  在回去的路上,桂香找個廢品收購站,把蛇皮袋裏的廢品賣了,又去農貿市場買了兩斤麵條和幾棵青菜,回家後下了一鍋青菜煮麵。桂香和窮花吃了一頓比早飯晚、比午飯早的早午飯。

  吃完飯兩人又去忙開了。桂香去清掃樓道和樓梯,窮花拿著抹布拎著水桶擦洗樓梯扶手,還有每層樓道裏的氣窗。等桂香負責的三幢小高層公寓的內部清潔工作忙完了,緊接著是小區路麵的第二次清掃,窮花則幫著撿丟棄在草坪上的廢紙、煙頭和空塑料瓶。兩人一直忙到天快黑了才忙完。窮花想起大春在家時曾經說過,桂香一天忙到晚累得賊死,並非是誇大其詞。農民工要在城裏混口飯吃,真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才行。

  幹完活回到地下車庫裏的小房間,桂香和窮花又累又餓,打算把上午剩下的菜煮麵熱了吃。大春下班了。他把保安公司發的盒飯拿過來給窮花,說讓他和桂香一起吃上頓剩下的麵條。窮花堅決不肯。桂香在一旁也幫著大春勸窮花吃盒飯,勸了幾遍也是無功而返。最後還是按窮花的提議,一份盒飯三人分著吃了,剩下的菜煮麵三人也吃了個鍋底朝天。

  吃完飯桂香去洗涮鍋碗。大春跟窮花說:“明天咱換了班,咱倆明天上午到勞務市場去撞大運。”

  窮花問:“找工作為啥說是撞大運?”

  “現在城裏是需要找工作的農民工人數很多,企業需要農民工的數量,比找活幹的人數相對要少,這叫做供大於求,所以是人家挑咱,不是咱挑人家。一般找工作去一次兩次勞務市場不一定準能行,這不是去撞大運嗎?咱明天陪你去找工作,也不一定就能成,萬一明天不行,你去過一回了,好歹也先認個地方,知道乘咋樣的公交車能去,下回你自己一個人不就也能去了?”

  窮花一想,大春的話言之有理:“撞大運就撞大運吧!明天咱們去撞撞看,希望咱能撞上好運。”

  桂香把鍋碗洗好了,又灌了一壺水放在液化氣灶上燒著。大家坐下來看電視。

  電視機剛打開,正趕上本市電視台的城市頻道在播“民生新聞”節目。記者正在報道今天上午本市某建築工地上,農民工討要工資的新聞。

  窮花看完這段新聞陷入了沉思,下麵的新聞說了些什麽,她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她剛從一個封閉的世界裏走出來,一下子掉到這花花世界裏,她內心世界的平靜被攪亂了。她看到了眼前這個世界的美麗,也看到了桂香的生存現狀,今天還看到了農民工討要工資的艱辛,她不知道明天找工作會是怎樣的結果。她的城市之夢與現實之間有著很大的距離。

  因為明天仍舊要早起,桂香看了一會電視就準備睡覺了。大春也走了,回他的集體宿舍去。

  關燈以後,窮花睡在床上想起了她爹,他一個人在靠山村行嗎?金花這幾天回去看過爹沒有?也許是白天太勞累了,想著想著窮花就睡著了。

  這一晚她睡得很沉,連汽車進出地下車庫的嘈雜聲都沒有聽到。

  第二天大早,袁桂香照舊又去清掃小區路麵了。

  大春和窮花起床後,兩人在路邊早餐攤上草草地吃了兩份煎餅包油條,外加一人一碗豆腐腦。窮花感覺飽了,大春還意猶未盡,但因為今天有要事在身,也顧不上許多,便領著窮花直奔全市最大的南德門民工勞務市場。

  他們先乘上了二十路公交車,然後在大鍾樓換乘地鐵一號線到達南德門站。

  一路上大春不時地向窮花介紹沿途的站名和標誌性建築。大春說,窮花隻要記住了這些站名和標誌性建築,她獨自出來就不會迷路了。窮花聰明機靈,把大春的指點一一記在心裏。大春還特別關照窮花,平時出門時身上多準備一些一元的硬幣,無人售票公交車上不找零,你把一張十塊錢的紙幣放進投幣箱,也隻能當一塊錢使,那虧就吃大了。

  地鐵列車抵達南德門站隻用了二十分鍾。大春他們出了地鐵站,對麵就是南德門民工勞務市場。市政府把民工勞務市場設在這裏,是利用了南德門廣場邊上的這塊空地。這塊空地原來是一家房地產開發商準備用來蓋中國第一高樓的。開發商在土地拍賣會上拍得這塊地後,規劃了兩年還是沒有動工,連該交給市政府的土地出讓金還沒能湊齊,讓這塊土地白白長了兩年的荒草。今年市政府見開發商仍無動靜,才由市土地部門將這塊閑置土地依法無償收了回來。市政府在為這塊地重新找到買主之前,先利用它建設了一個民工勞務市場。鑒於勞務市場的臨時性質,所以勞務市場的建築十分簡陋,除了一排市場工作人員的平房外,其餘的建築都是臨時性質的大棚。大棚的頂看起來有點像是體育館的天穹。

  春節剛過,這段時間是農民進城打工的一個高峰期,不但交通運輸運力緊張,勞務市場裏也是人滿為患。勞務市場裏營壘分明,從他們的衣著上可以把兩個營壘區分開來。穿著整潔的人是勞動力的買主,餘下的人是出賣勞動力的農民工。馬克思說勞動力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因此勞務市場和農貿市場沒有太多的區別。

  勞務市場裏的農民工也分成幾個不同的工種區域。從事同一工種的農民工自發地集中在一個區域裏。那些與建築行業相關的農民工,他們在自己的胸前別著一張白紙,上麵用鋼筆歪歪扭扭地寫著木工、電工、鋼筋工、油漆工等字樣,可以方便雇主們的挑選。他們蹲在地上等待雇主們雇用,仿佛和農貿市場裏陳列的土豆、青菜別無二致。

  來勞務市場找工作的婦女多數是出來當保姆的,她們集合在勞務市場的另一邊。她們有的操著四川、湖南、貴州、安徽等地的方言交頭接耳,有的和雇主討價還價,希望自己能賣出個好價錢。

  大春和窮花是第一次來勞務市場。在這萬頭攢動的人海裏,他們不知如何邁出第一步。大春從人縫裏看見到不遠處的平房門前掛有勞務谘詢的牌子,就拉著窮花擠了過去。他想不妨先去谘詢一下再作定奪。

  勞務谘詢處前等待谘詢的人不少,大春和窮花排隊等候了半小時,終於輪上他們了。接待他們的是一位中年婦女。中年婦女每天在農民工們無窮無盡的問題轟炸下,已經顯得疲憊和機械。她問大春:“你們有外出務工的證明嗎?”

  大春把窮花帶出來的兩份村委會證明呈上:“有。給。”

  中年婦女接過證明粗略地看了看,又掃了窮花一眼:“她的暫住證呢?”

  “她的暫住證還沒來得及辦。”

  “那你們今天白來了。沒有暫住證就不能辦理勞務登記。你們趕緊回去,到居住所在地的派出所辦理好暫住證後再來吧。今天你們可以先把勞務登記表拿回去填上。你們下次再來的時候,隻要帶上辦好的暫住證和填寫完整的登記表,就可以直接到隔壁的登記處辦理務工登記。”說完她把兩份材料連同登記表一起扔了出來,這意味她為大春作的簡短谘詢到此結束。

  窮花撿起證明和表格。盡管來此之前大春曾經替她打過心理預防針,但是今天出師居然如此不利,心裏難免有點失望:“今天找工作的事情就這樣完了?下麵咋辦呢?”

  大春見窮花著急便安慰她:“你別著急。在市城裏找個滿意的工作很不容易,一天兩天之內找不到工作也是常有的事。東方不亮西方亮,咱們去那邊找找看。說不準那邊會有招工的私人老板。今天既然來了,不管工作找得到還是找不到,打探一下市場行情總歸是有用的。”

  大春領著窮花擠到一大群找工作的農村婦女堆裏,估計這裏的村姑們至少也有七八百人之多。從農村來的年輕的和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她們不需要利用勞務市場這個就業渠道。她們直接流向了城市裏的娛樂場所,任由她們在燈紅酒綠裏跌爬滾打:接受衛生防疫部門發放給她們的安全套、向稅務部門繳納她們的個人所得稅。所有來勞務市場找工作的農村女人,都是經過娛樂場所這個篩子篩選下來的名落孫山的女人。她們不是年齡偏大就是長相過於平平。所以當年輕貌美的窮花出現在這群村姑麵前,猶如鶴立雞群,又如一道閃電,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過來。他一副普通城裏人裝束,看上去還有一點斯文之氣。他問:“請問這位小姐是要找工作嗎?你願意做保姆嗎?”

  大春回答說:“她是在找工作。有合適的人家做保姆也可以。你家要雇保姆?”

  “我家是要雇一位保姆,準確地說是為我的老爸找個住家保姆。我們的母親過世了多年,我老爸現在六十多歲,退休以後一直是一個人單門獨戶地過日子,生活很是孤單。我們兄妹幾個早已自立門戶,平時工作實在太忙,抽不出時間來陪老爸,更沒法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因此想為老爸請一個‘全天候’的住家保姆。一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二來也能解除他的孤單。”

  大春聽了對方的雇傭要求,覺得窮花去這家人家幹保姆挺合適。窮花隻需要伺候一位老爺子,不但工作量不大,而且人際關係也簡單。人際關係是中國最深奧的一門學問。如果雇主家家庭成員眾多,往往眾口難調,做個好保姆是難上加難。

  大春有了談下去的意向,便想對老爺子作進一步的了解:“你家老爺子退休前幹啥的?”

  “我老爸在機關裏當處長。”

  大春聽說他家老爺子是當處長的,心想他家的住房條件肯定錯不了:“你老爺子家裏有單獨的保姆房間嗎?”

  “我老爸住的是三室兩廳,他一個人哪裏住得了這麽多房間?我們家當然會有保姆的單獨房間,而且每個房間裏都有空調和彩電。家裏還有洗衣機、熱水器、吸塵器,廚房小家電樣樣都有。保姆的工作不會很累的。”

  大春對有保姆的單獨房間這一條很滿意。窮花一個閨女家,沒有自己的單獨房間不但生活不方便,而且也不大安全。他接下來該關心錢了:“每月的保姆工資你們準備給多少?”

  “每月底薪一千元。”

  大春聽到是一千元,心裏直犯嘀咕:保姆市場的一般行情是,管吃管住的住家保姆工資,大約在六七百元之間,為什麽這家開出的保姆工資高出了百分之五十?是這家人太有錢?還是這家人太大方?他擔心這個看起來很誘人的餡餅,會不會是個陷阱,於是繼續問:“保姆工資啥叫底薪?”

  “底薪就是保姆做一般家務的工資。如果能幫助我老爸消除孤獨,這個報酬另外計算,按天按月算都行。”

  大春現在清楚了,這個貌似斯文的人,說了“全天候”、“住家保姆”、“底薪”等等關鍵詞,這七繞八繞後麵的最本質的詞是“全天候”。他是用冷澀的外交語言說出了最肮髒的意思。這家夥是要窮花陪他父親上床睡覺,唯有這樣他老爸才能消除孤獨。

  大春氣極了,揚起拳頭對那家夥大吼一聲:“你家的保姆咱當不了。你是個混蛋、畜生!快滾!”

  那家夥一下被嚇呆了:“生意不成仁義在,你們何必如此呢?”見情景不妙趕緊溜走了。

  大春緊拉著窮花,頭也不回地出了勞務市場。

  大春和窮花失望地回到東方度假村小區。下午他和窮花去派出所為窮花辦好了暫住證。晚上大春吃過飯上班去了。今天和他搭班的是老劉師傅。老劉今年五十出頭,從東北到本市工作了二十幾年,算是半個本地人。老劉在風華正茂的年齡,不幸趕上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一革命不打緊,把當時的革命小將小劉革命到農村去了,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好幾年。直到一九七七年全國恢複了高考,小劉才考上一所名牌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本市一家國營大型電子企業。老劉本來以為自己從此時來運轉了,可是他萬萬也沒想到,自從中國引進第一條彩電裝配線以後,中國的電子工業每況愈下,終於不敵國外的企業和技術,中國的電子企業紛紛倒閉破產,老劉在一片破產聲中隨之下了崗。老劉下崗幾年後,市政府啟動了四零五零(四十歲的女職工、五十歲的男職工)再就業工程,老劉這位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才有幸被安排到小區裏做一名保安。好在老劉生性開朗,他常掛在嘴邊說他是三下幹部:一是從東北到南方工作,是南下幹部。還有兩下是下過鄉、下過崗,遺憾的是他沒有跨過江、扛過槍。他說完還大笑一陣,仿佛他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晚上十點過後,小區的電動門關了,隻留一道小門供業主進出,隻有在業主的小轎車進出時,才臨時開啟電動門放行。大春和老劉坐在大門口的警衛室裏值更、聊天。大春就把上午和窮花到勞務市場找工作的經過說給老劉聽,大春講到那鳥人要找上床保姆的時候,又狠狠地把他家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老劉畢竟是有文化的人,平時喜歡讀書看報,見多識廣,“上床保姆”的新聞不久前還上過晚報的頭條。他對此事的講評當然不同一般:“大春你雖然年紀比我輕,但是你的觀念還是落伍了。‘上床保姆’是保姆行業現在新推出的一個服務項目,保姆白天幹家務,晚上陪男雇主睡覺,所以又叫全天候保姆。全天候是引用的航空術語。飛機二十四小時都能起降,叫全天候飛行。全天候保姆的意思現在你明白了吧。全天候保姆有利有弊:從好的方麵說,保姆全天候,保姆增加了收入,生活可以得以改善;雇主一方從保姆身上得到了身心的愉悅,有益於健康。如果從壞的方麵說,如果保姆不是心甘情願地上床,這就和賣淫差不多,保姆喪失了自己的人格。從雇主一方來說,和保姆上床也有一定的風險。如果保姆是個巧於心計的女人,她會以此為借口敲詐錢財。一旦這種見不得陽光的事鬧起來,多數是雇主花錢消災,雇主睡保姆的經濟成本,比上洗頭房還高。所以雇主雇用‘上床保姆’要慎之又慎。”

  老劉的話振聾發聵,大春猶如醍醐灌頂。但是大春隻關心“上床保姆”壞的一麵:“這類事難道沒人管?”

  “德國的哲學家黑格爾有一句名言:存在就是合理。你說該怎麽管?他們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管得了嗎?再說這類事情是兩個人關起門來做的,你叫警察天天半夜三更挨家挨戶查戶口?就是查到了又能怎麽樣?隻要他們兩個人願意做,警察也管不了。你不是和桂香同居嗎?警察能抓你到派出所關起來?”

  大春見老劉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來了,有點急了:“桂香可不是‘上床保姆’,咱是一個打工仔,用得起保姆嗎?”

  老劉接著說:“我不是說桂香是‘上床保姆’,現在的社會對個人隱私寬容度大多了。男女之間的苟合是個人的隱私,社會和他人都無權幹預。所以你可以和桂香放心大膽地幹(詭笑)。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你和桂香的事決不會有人管。”

  老劉到底見多識廣,見大春想不通,就對他解釋說:存在總是有合理的地方,因為我們的社會現在正處於社會的轉型時期,道德體係已經被衝擊得千瘡百孔,價值觀也是多元化的,社會評價體係十分混亂,各種觀點和行為都有人理解甚至支持。這老劉本來就是個讀書人,退休以後無事可做,怕閑出病來才出來隨便找個事做,這番話說出來,大春似懂非懂,老劉也不詳加解釋。

  大春說:“現在真會有人願意做‘上床保姆’?”

  “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當然有人願意做‘上床保姆’。娛樂場所裏有做小姐的,雇主家裏就會有做‘上床保姆’的。她們的動機都隻有一個:錢。但兩者又有區別,做小姐的想致富,做‘上床保姆’的為生存。生存權是最基本的人權。人先得生存下來,以後才能談得上人的尊嚴。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就是這個意思。”

  就大春的理論水平而言,他無法和老劉爭辯,雖然他不知道黑格爾是何方神聖,既然“存在就是合理”,咱也不必對“上床保姆”去瞎操心,隻要窮花不參與到“市場行為”裏去就行,否則以後他再也無臉去見叔叔吳解放了。他說:“別人咋辦咱也不管,窮花是決不能去做‘上床保姆’。即使窮花願意做咱也不準。”

  老劉說:“那當然。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走這一步的。不過窮花想做保姆,不能到勞務市場裏去瞎撞,要走正規的渠道。”

  “什麽樣的正規的渠道?”

  “比如說家政公司、市婦聯的就業指導培訓中心都是正規的渠道。”

  老劉提供的信息大春十分受用,急忙仔細打聽:“你知道市婦聯的就業指導培訓中心在哪條路上?招外地人嗎?”

  “市婦聯的地址很好找,就在中山路上。招不招外地人我不清楚,我想不應該有問題,婦聯培訓的都是中國婦女,中國婦女還能分本市的婦女和外地的婦女?”

  “咱也希望不分才好,這樣窮花就有指望了。我明天早上下了班,讓窮花自己先去婦聯試試。”

  接下來老劉又和大春亂侃了一陣山海經,還講了幾則社會上廣為流傳的黃色笑話,來打發天亮下班之前的幾小時無聊時光。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