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集體食堂了,收割莊稼時就有些不認真,到處撇三落四的。
我剛剛隨父母下放到鄉下不久,對什麽事都感到新鮮,看到地邊上漏落的一串串金黃金黃的穀穗,忍不住彎下腰拾起來,順便帶回了家。
父親看到後,嚇得臉色都變黃了:“你、你……十八歲已成人了,怎麽還這麽糊塗啊?”
家裏的鐵頭家什兒全部交上去煉鋼鐵了,糧食也由集體管著,誰家還冒煙就會被拔白旗批鬥的,家裏搜出糧食來更不得了。
我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把這一小捆穀穗趕緊扔到了牆角,感到不妥,又拿起來塞到屋山牆上的一個小洞裏,外邊趕緊用破布堵住,怦怦跳著的心髒才平緩下來。回頭看去,父親的臉色也才黃得輕了一些。
今天這裏報捷,明天那裏放“衛星”,生活的節奏很快,我無憂無慮地跟著集體大呼隆,倒也過得優哉遊哉。
天氣逐漸冷起來,從集體食堂領回來的粥菜越來越稀,饅頭也越來越小、越來越黑。最終,食堂解散。各家各戶又能自己開夥了,但隻能幹花生皮摻上幹地瓜秧煮煮吃。這東西下咽困難,排泄更加困難。
說來也巧,在這麽艱難的年景裏,鄰居家的年輕媳婦竟生下了一個孩子。我的印象裏,這個孩子好像生來就沒有停止過哭泣,嘶啞的聲音時大時小,時斷時續。母親看父親一眼,父親看母親一眼,兩人同時歎一口氣,搖搖頭。
吃糠咽菜時間長了,渾身無力,口中苦澀。一家人無所事事,慵懶地坐在屋內苦熬著冬季的時光。這樣,能少消耗一點體能。肚子裏咕咕直叫,我的目光四處瞅著,想看看能不能發現點填肚子的東西。當慢慢轉向山牆頭時,突然看到了那個用破布堵著的小洞。看我不轉眼珠地盯著牆,父母親也看了過去。我從腳底陡然升起一股力氣,快速跑過去,踩著摞起來的凳子,輕輕掏出塞著的破布,把那一束黃澄澄的穀穗用雙手小心地捧了出來。
父母的眼光一直跟著我的手轉動著,當我把這束穀穗放到小方桌上時,他們兩人也都圍了過來。我們先是不約而同地用鼻子深深地吸一口氣,穀米的馨香立即在肺腑裏彌漫開來,精神為之一振,身上的力氣好似漸漸開始回升。我小心地解開用來捆紮的草扣,一串一串地挪動著穀穗,最後弄清楚了,這一共是十個穀穗。我抬起頭來,父親不與我對視,眼睛轉向了另一邊。父親曾經因為我拾回來這些穀穗批評過我,他現在肯定是又想起了當時的情景。母親說:“我搓搓,熬點小米粥,改改口味吧。”
聽到“咕咚”一聲水響,我趕緊四下裏尋找響聲的來源,沒找到。我的喉頭一動,一大口口水又咽到了肚子裏,水聲又響了一聲。原來是自己聽到有小米粥喝了,口水不自覺地多了起來。父親的喉結也正在滾動,但我沒有聽到他咽口水的聲音。看來,是我沒有出息,顯出了饞相。
母親正要拿簸箕過來搓穀穗的時候,鄰居家裏再次傳來了那饑餓的孩子的嘶啞哭聲。此時這聲音顯得非常突兀,襯托得周圍一片寂靜。母親耳朵斜著聽起來,顯示出了遲疑。我拿起來一個穀穗,向鄰居家的方向指了指。母親無力地一笑,感歎道:“造孽喲,剛下生的孩子就隨著大人挨餓。”父親開口說道:“這是你拾來的,你說了算。”母親也把簸箕擱下了:“大人能挨,吃奶的小孩怎麽能挨餓!”
我把穀穗遞給母親:“你給送去吧。”
母親搖搖頭,學著父親的話說道:“這是你拾來的,你說了算。”
我把十個穀穗歸攏到一起,捧起來打算全部給鄰居送去。
父親建議說:“今天送一穗就行。”
我不明白。
母親看了父親一眼,轉過頭來對我說:“聽你爸的沒錯,先送一穗過去吧。”
我拿起一個穀穗來到鄰居家,那年輕的媳婦抱著孩子一下下地晃動著,顯得很吃力。丈夫在一邊急得亂搓手,眼睛紅紅的,很嚇人的樣子。他們看著我手中的穀穗,眼光都變直了。我把穀穗遞到丈夫的手裏,指著那媳婦懷中的孩子:“搓出小米來熬熬喂孩子吧。”
夫妻二人千恩萬謝,我趕緊告辭。
回到家中,另外九個穀穗還攤在小方桌上,我趕緊收拾一下,又把它們仔細地塞到了山牆上的小洞裏。
第二天,當我又拿出一個穀穗準備給鄰居家送去時,父親和母親同時阻止了我:“今天不用去。”
看我不解,母親說:“要細水長流啊,那孩子今天很少哭,年輕的小兩口最少能用那穗小米喂三天,第四天去送吧。”
我這十個穀穗按照母親的說法送完的時候,嚴重的饑餓已引起上級的重視,救濟糧開始發放,雖然不足但也不至於整天吃煮花生皮和地瓜秧了。
那些天,雖然餓得頭暈眼花,由於挽救了那個饑餓的孩子,自己心裏蠻高興的。
後來,不管生活多麽富裕,我從來不浪費一粒糧食。
穀穗也是這樣,--穀穗就是我們在鄉下時鄰居家的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