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縣城很少舉辦高檔次美展。聽說全省的一個畫展要在這裏舉辦,省美協副主席當場還要點評,很多人就趕去湊熱鬧。展覽檔次的確不低,副主席的點評也精準到位。當點評到一幅畫竹作品時,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來:“除了您說的以外,我以為主幹畫法有些問題,就是雖然做到了自上而下一筆畫成,但是在墨色體現圓意上功力不夠,使整幅畫站立不起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整個大廳裏一直是什麽動靜也沒有,一直是副主席一個人講。這話說得聲音大,又是如此尖銳,人們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發話者的身上。人們看到,這是一個六十歲出頭的老人。從外表來看,根本不像是有多少藝術氣質的樣子。
副主席迅速讚同了他的意見:“這位老先生點出的問題很到位,我沒說是因為這是一個功力問題,隻要畫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以後慢慢就會解決的。”
展覽結束後,人們紛紛與這位老人搭話。得知他住在新苑小區,就表示願意去拜訪他,向他請教。他謙和地說自己不懂,隻是喜歡亂發議論罷了。但不久,一些喜歡畫畫的人就去找他,一些家長也把自己的孩子送他那裏要跟著他學習繪畫。鄰居們說他才搬來不幾年,據說是從外地來定居的一個獨身的大畫家,但從不見有人和他交往。他家中的牆上掛滿了別人的字畫,房間裏堆放著很多繪畫書籍,紙墨筆硯擺得到處都是。見推脫不了,他也就隨意指點指點,教了起來。
小孩子不太注意,來向他討教的成年人卻發現從來不見他拿起筆來做示範,隻是聽他講也能學到很多,所以後來也就不太在意了。
他什麽題材的國畫都能教,但最擅長的是教畫竹。隻要講到竹子的畫法,他會神采飛揚,快速地比劃著,“你這毛筆不行,趕緊換新毛筆。竹枝比較細,一定要用新毛筆,否則所謂的釘頭、鹿角就畫不好。”他走到另一個成年人身旁,指了指他畫的竹枝,“你的運筆太浮了,畫竹畫好主杆不容易,其實要畫好這竹枝更不容易。沉下心來,下一番苦功,工工整整地畫,直到形神氣骨全都出來,才可以說差不多了。”學生有時候與他探討:“老師,柯九思論寫竹枝有用草書之說,不就是說畫得快一點?”他的聲調立即更高起來:“柯九思說得很有道理,問題是必須正確理解他說的這話的意思。他強調的是畫竹枝要流暢,一定要像作草書一樣。可作草書談何容易,必須以楷書隸書為根基啊。這樣理解,就知道必須先求工整,然後才可以說什麽草書入畫的問題。”
一日,一個學生創作了一幅風雨中的竹子。他看後很不高興,生氣地說:“我還沒教你就亂畫,你看你把竹葉畫成什麽了,一定要柔中帶剛,在這個基礎上寫出它的生動多姿來才行,否則畫格低下,就沒救了。”
學生們眼巴巴地看著他:“老師,你畫給我們看一下,我們不是理解得更快些?”他臉一沉:“我不會畫。”學生就都不敢吭聲了。
他的名聲就越來越大了,經過他指導的學生進步很快,成人去參加一些大展頻繁獲獎,孩子們在小學生、中學生繪畫比賽中也都能得獎。
有一次,省美協那位副主席再次經過這個縣城,特上門去拜訪他,一進門就要看他的畫。他趕緊把副主席讓到小客廳裏,兩人關起門來,在裏麵說了半天。後來這位副主席出來,逐個看了在他這裏學習的學生作品,向他挑起大拇指,連連說道:“了不起,了不起,你真了不起啊,老哥!”
他義務教繪畫,一教就教了十多年。學生進入中央美院、中國美院的就有近二十人,成為名畫家的也已有好幾位。
他病倒了,很多學生趕來看他。其中那位已成為畫竹大家的,和多位學弟學妹共同合作了一幅《竹》,在病榻前獻給了老師。不想,他很快竟進入彌留狀態。這位學生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老師,我們想收集你的畫作,把您的藝術碩果出版一個集子……”
他靜靜地聽著,在枕頭上慢慢搖了搖頭:“沒有,我從來沒有畫過,所以根本沒有什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