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文江要來拜訪,張長林立即就在家中作了一番充分準備,收起牆上原先懸掛的和案邊疊放的一些作品,另掛上自己為這次見麵新畫的幾幅梅花,最後再認真環視了一圈,才滿意了。
多年前在家鄉的小縣城裏,他倆都喜歡畫畫,尤其喜歡畫梅花,決心在畫梅這個領域裏成就一番事業。
張長林少言寡語,很少大聲說話。於文江卻是另一種性格,總是咋咋呼呼,能說能道。有一次看了吳昌碩的一幅《梅石圖》,於文江很有豪氣地說:“用色簡單,構圖也不複雜,幾年後我要在畫梅上超過他,”見張長林隻是笑吟吟地看著他,就語氣更高地問道,“你信不信?”張長林慢悠悠地回答道:“隻要把畫畫當做藝術的追求堅持下去,我想絕對沒問題。”十多年過去了,張長林已經相當有名氣,尤其是他畫的梅花,縱橫奇崛、古樸純真,在業界很被看好。可於文江依然蝸居在小縣城裏,所畫梅花在縣內也有一些影響,但眼界有缺陷,筆力更是還差很多火候。張長林對於文江一直很關注,也想幫幫他。可是每次見麵,看到於文江自我感覺良好,對畫壇冷落他顯出憤憤不平的樣子,張長林就開不了口了。於文江卻會把矛頭指向他:“你說你,當時畫得了了啊,現在這麽一包裝,竟也有了一些名聲。還是在大城市裏好啊,朋友多,吹噓得多,就行了。”知道於文江就這樣的性格,張長林也就滿不在乎:“我的畫還有很多問題,也還需要好好學。”於文江就會走到牆邊,指著張長林的某幅畫,繼續損下去:“你看看,這畫的什麽啊,梅枝張牙舞爪,又幹又澀……”說到這裏,可能自己也覺得有些過了,才住了嘴。
自己這位老朋友,爭強好勝之心特別強,明明自己技不如人,可嘴上從來也不會承認自己有差距,還總是不忘貶損別人幾句。對於他畫作存在的問題,在小縣城裏估計是不會有人指出的。想到這裏,張長林不由地輕輕笑了。我都沒有說過,怎麽會有別人說!
將近中午,於文江才到來。張長林趕緊端上幾個早已準備好的小菜,兩人對酌起來。於文江先是眉飛色舞地說全縣畫畫的沒人趕得上他,在縣裏自己穩穩占據著第一把交椅。張長林聽一會兒,就端起酒杯來:“咱們喝一杯。”一會兒,於文江又說一些張長林根本不認識的人名,把他們的畫說得一文不值,張長林還是端起酒杯碰一下:“咱們喝一杯。”幾杯酒下肚以後,於文江把竭力保持的自豪忘到了九霄雲外,借著酒勁把心中的苦悶盡情傾訴起來。他反複說的一句話是自己怎麽也突破提升不了自己的繪畫水平,他拉著張長林的手誠懇地說:“你得和我好好說道說道。”
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倆來到張長林新掛到牆上的畫前。張長林說:“咱們切磋切磋,你要毫不客氣啊。”於文江認真看了幾眼,然後退回到畫案前:“不,我先塗鴉一幅,你先說。”說著,認真地畫起來。不一會兒,一幅白梅出現在兩人的麵前。於文江默默地站在那裏,等著張長林評說。張長林眉頭稍稍擰了起來,斟酌半天,才說道:“學吳昌碩先生很到家,用筆龍蛇飛舞,氣度不凡。”於文江抬起頭來,直直地盯著他。他囁嚅一下,繼續說道,“就是,好像,裏麵沒有你自己的東西。”停頓一下,“你不妨試試,畫的時候,心中沒有吳昌碩,沒有梅花,隻有你自己,順著你自己的心思下筆、用墨、構圖……”說到這裏,不再往下說了。於文江出汗了,他擦拭一下,笑道:“酒把汗頂出來了。”酒勁慢慢過去了,他走到張長林的畫前,大大咧咧地指點著:“是不是名聲大了就開始批量生產了啊?”於文江睜大了眼睛,盯著一個地方看了半天,“這十幾朵梅花中,就有這兩朵的這兩個花瓣勾勒法完全一樣,毛病啊。”張長林想,這是我故意留的破綻,是為了讓你心理平衡的,你看出來是正常的,應該就是這些吧?可是,於文江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盯著另幾幅畫更認真地看起來,然後走動著點了幾個花朵,“這幾朵完全一樣。還有,你在追求老枝枯健、嫩枝瀟灑時內斂和空靈的關係也還得斟酌。”張長林很驚異,這眼光真毒啊。他趕緊走上前去,拉住於文江的手:“你說的太對了,這些毛病我自己還從來沒有意識到過,你這一說讓我感到警醒啊。”
“包裝多麽重要!”於文江又恢複了常態,“我要在這裏的話,早比你有名了。哈哈,告辭了。”沒等張長林反應過來,已經揚長而去了。
張長林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