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走進門的時候,夕陽的餘暉正從窗口斜射進來,照在馬光腳下的地上。感到眼睛被晃了一下似的,兒子穩了穩神,才抬眼看向父親。馬光斜眼看了兒子一眼,繼續挺著脊背,懸肘執筆,在宣紙上揮灑著。
馬光退休以後,喜歡上了畫畫。但他不畫別的,隻單單畫荷花。兒子走過來,看父親筆下的寫意墨荷已基本成形,幾杆荷柄聳聳而立,用力撐著整個構圖。所畫荷葉造型多姿多彩,好似正在左右搖曳,瑟瑟有聲。上邊有幾朵白荷,參差錯落,疏密有致。見父親沒答理自己,兒子就湊過去指著畫幅中間的一大塊空白,說道:“這個地方太空了吧?”
馬光把手中的毛筆放下,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你就喜歡滿、喜歡熱鬧是不是?”
妻子去世後,馬光自己在鄉下住著。兒子怎麽勸說,他也不到城裏去住。一說這個問題,馬光就不給他好臉:“我不喜歡城裏的喧囂氣息,讓我在這裏過我的舒心日子吧。”
“這裏這麽冷清,城裏多熱鬧,生活也方便……”兒子嘟囔著。
兒子在城裏已經是一個重要局的局長了,負責著一大攤子工作。盡管在屬下麵前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但回到家裏來,對老父親也隻能唯唯諾諾。
兒子掏出煙遞向父親,馬光抬眼一看,是軟“中華”。他伸手一擋,摸起自己的旱煙袋來,按上一煙袋鍋自己種的老旱煙:“我還是吃這個舒心。”然後就“吧嗒”一口、“吧嗒”一口地吸起來。
兒子沉默了一會兒,才又提起話頭:“爸,你看,我也忙得不得了,你住在這裏總讓人不放心,搬過去也好相互照應,這回我另弄了套房子,離我住的地方很近,馬上裝修好了。準備一下,最近搬過去吧。”
馬光心裏一沉:“你們才剛換了房子,還打譜讓妞妞到國外上大學。白花這幾十萬,我不住。我也住不安落,會睡不好覺的。”
兒子很失望的樣子,閉上嘴,不說話了。
馬光接著說道:“上次你拿回來的茅台酒,這次也拿回去,我喝不慣這麽貴的東西,你就別這個樣子了。”
看兒子還是不說話,馬光磕磕煙袋鍋,又提起筆畫畫去了。他在剛才正畫著的畫的底部補上幾塊層石,點上幾筆苔點。然後站在那裏,再次審視著整個畫麵。手中舉著毛筆,不住地頷首。
看到父親有些得意的神情,兒子又走了過來。
馬光指著那片空白說:“這個地方這樣處理,好像顯得上重下輕。其實好好體會一下,這正是一派煙波茫茫的荷塘,這樣畫來才更有意境啊。”
兒子並不懂,隻是頻頻點頭而已。
馬光拿著毛筆的手晃了晃:“你當局長也一年多了,往往是回來看看我就急著走了。工作忙,沒有多少時間和我說話啊。今天咱爺倆什麽也別幹,我現在就教你畫荷吧,回去有空就練練,堅持下去,受益匪淺。”
兒子看父親臉色嚴肅,隻好鋪開一張宣紙,拿起毛筆來站在了父親身邊。
馬光先一邊示範一邊教了他點厾法、勾線法畫花瓣和花苞的方法,以及畫蓮蓬的方法。他學得很認真,不長時間就掌握了基本筆法和墨法,能畫出大致的模樣了。
突然,兒子的手機驚人地響起來。兒子擱下筆,把手機扣到耳朵上,向一邊走去。馬光剛開始好似聽到是一個嬌滴滴女人的聲音,隨著兒子走遠,就聽不到了。他冷冷地盯著兒子,兒子感到了父親目光的冷峻,匆匆說幾句就掛斷了。兒子走回來,心思明顯地遊移起來,想要走的樣子。
馬光沒容兒子開口,用手中黑黑的毛筆尖兒點一下,直截了當地說道:“學完畫荷葉和荷柄你再走,用不了多長時間的。”
兒子隻好再次拿起筆來,跟著父親飽蘸墨水,學著從邊緣向中心畫去,潑墨荷葉畫出後,最後就是畫荷柄了。
馬光說:“你還得好好體會用筆方法,葉子不能橫掃亂塗,應該按葉脈的規律來畫。”
看到兒子點了點頭,馬光鄭重說道:“我理解,要畫好荷,最關鍵的是畫好葉柄。葉柄在整幅畫中起著重要的支撐作用,整幅畫的精神也全靠它來體現。必須畫得直而不僵,曲而不弱才行。古人說中通外直,這就是最本質的特點。裏麵通,盡管看不到,但外邊的直一定要體現出裏麵的通來。也隻有裏麵通了,外麵才能真正直起來。”
說完,馬光在自己麵前的畫稿上以濃墨拉出了兩個柄杆,一個是小葉柄,一個是花柄,爽利勁挺,力透紙背,灑脫正氣,出汙泥而不染,悍然充沛,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衝擊和心靈震撼。
兒子筆下的荷柄,則軟弱無力,了無精神。看著自己的作品,兒子頭上慢慢升騰起一股熱氣,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馬光看著兒子,語調深沉地說道:“中通外直,中通外直,好好體會,理解透徹,就能畫好了。”
父子倆誰也不再說話。
“那房子咱不住了。”兒子把軟中華煙在手中攥癟了,使勁向遠處扔去的同時,冒出這麽一句無頭無尾的話後,就腳步橐橐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