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斌走進來的時候是下午課外活動時間,西斜的太陽把光線柔柔地投射進來,他恰恰站在這抹光線裏,青春的臉色好似透亮一樣,有一種瓷器的細膩感。
張老師停下叮叮當當的刻瓷工作,抬起頭來。何斌的眼睛裏有一股亮亮的光,挑戰似地望著張老師。張老師沒有與他對接目光,低下頭,拿起工具又敲鑿起來,叮叮當當的,富有韻律感。何斌的眼睛裏出現了一絲黯然,直直的脖子軟遝了一下,慢慢走上前來,看到老師在一個磁盤上鑿刻出了一幅圖畫,雖是雛形,但成形的部分中小鳥栩栩如生,花枝葳蕤紛披。何斌的眼光又變得亮亮的了。
張老師發現了他的變化,在心裏微微一笑,就繼續嚴肅地認真雕刻著,他感到了何斌熱熱的眼光在他的手和盤子之間來回踅麽,還不時地盯著他的臉看一會兒。
何斌是班裏的一個大男孩,身體發育早,身高馬大的,有時就欺負其他同學。很多老師頭疼,越管他他就越是逆反,越是與你挑戰。何老師剛剛接手這個班,就有一個叫王剛的同學找他反映,何斌抓著他要把他的臉按到馬桶裏去,有幾次差一點就把他按進去了,還一邊按著一邊說:“你看多幹淨,按上也沒有什麽問題。”把王剛嚇得嗷嗷叫,他就獲得一種滿足感。
張老師了解了一下,何斌並沒有真把王剛按進馬桶過,但最近幾天隻要在廁所碰到一起,他總是去抓王剛的後衣領,王剛說要報告老師,他就哈哈大笑,“報告去報告去。”張老師知道,何斌就是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來,你不理他,他失去興趣也就沒事了。但是,王剛會常常產生不安全感,所以張老師就想把這個問題早解決掉。
這次並不是張老師把何斌叫來辦公室的,而是何斌感到自己的所作所為老師沒管,他感到很失落,就主動晃蕩進了張老師的辦公室,用挑戰的眼神想引來老師的過問批評,然後得到一種滿足感,哪裏想到,自己都主動走進來了,老師也沒有理他,他的鬥誌慢慢消失了,興趣反而被何老師的刻瓷技藝深深吸引了過去。
何斌不自覺地把手伸進了自己的褲兜,猶豫了一下,慢慢掏出了一塊磁片,認真看了起來,那是一塊上世紀五十年代景德鎮產的手工繪製的瓷碗的碎片,並不是什麽高檔瓷器,他從一些地方看到,收集瓷片也是可以的,就到處裏找尋,竟也讓他找到了一些,在班裏他自己就感到比別人高板了一些。
他猶豫了半天,開口道:“張老師,你刻得這麽好吔。”
“是嗎?”張老師順嘴說道,“業餘愛好而已,你看著好?”
何斌雞啄米一樣地點頭,但神色中不恭的成分還是有的:“是的是的。”
張老師這時才突然發現似地指著他手中的瓷器殘片說:“你也喜歡瓷器?哦,還有些年頭了,快六十年的東西了,盡管不是高檔瓷器碎片,現在也難以找到了,說明你下了一番功夫哦。喜歡,並不是非得特別珍貴,那樣的話,就成為物的奴隸了。特別是在經濟不太寬裕的情況下,更沒有必要。人,永遠應該是物的主人而絕對不能是物的奴隸。”
看到老師嚴肅莊重的神色,何斌這時對張老師更加刮目相看了,臉上那種不恭神情已經蕩然無存了。
張老師又低下頭去敲擊小鏨子了。
何斌一直看著張老師,見張老師又不理他了,心裏更加失落起來,但他在一邊無聲地磨蹭了半天,又往前湊了一步,恭敬地說道:“老師……”
張老師這次迅速抬起頭來,看著他。何斌感到老師的眼睛裏滿是鼓勵的樣子,眼光好似有了暖暖的溫度一樣,就終於鼓起勇氣,指指桌子上那盤子和老師手中的鑿刻工具,“我想跟老師學這個……”
“好啊,”張老師這時熱情起來了,“不過……怎麽說呢,刻瓷是一門藝術,古人有功夫在詩外的說法,真要學,需要下一番功夫,裏麵包含著刻瓷者的學識、修養等,你能做到嗎?”
“學識、修養?”何斌小聲地重複著,頭低了下去。
張老師看到差不多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站起來輕輕拍拍他的肩頭,何斌的頭慢慢抬起來,看著張老師的臉色,張老師說:“先學著,有這種意識,慢慢就會好的,來,你過來試試。”
何斌滿眼感激,細膩的臉上具有瓷器一般的光滑感,滿是高興,老師把他拉到桌前,讓他坐下,手把手地教起來。
此後,何斌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上課認真聽講,作業完成認真,課外活動就在一隻盤子前敲鑿,有時去找張老師請教一下。
一天,張老師正在辦公室裏端詳自己刻好的那隻盤子,王剛來向張老師匯報說,何斌再也沒有要往馬桶裏按過他,並且神秘而又興奮地說:“他現在每天在廁所裏刷兩次馬桶,清晨一次,晚上睡覺前一次……”
張老師抬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王剛的興奮暢快神情慢慢消失了,才說:“回去好好學習!”就又低眉看自己的刻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