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叫出來,一伸手,搗給他一個精致的繡花煙包,她就滿臉羞澀地轉身跑開了。
她記得清清楚楚,她是唱著一首陽都歌謠跑開的。至今回憶起來,她也不明白,為什麽會不自覺地唱著這首歌謠跑開:
小白雞,
平平架,
打小住在姥娘家
她姥娘給她好飯吃,
她妗子給她官粉搽,
一住住到十七八……
他和她都是大戶人家出身。她不是本地人,是從200裏外的地方考入陽都縣立中學的。他是地地道道的當地人,祖祖輩輩居住在陽都。兩人同窗共讀已三年,彼此都有好感。他沒想到,她竟主動給他送繡花煙包。他又驚又喜,一下子呆住了。在陽都,有一種風俗,姑娘愛上小夥子後,總是送給情郎一個親手做的繡花煙包表示愛意。不論小夥子抽不抽煙袋鍋,都是如此。
跑開時,她連頭也沒回一下。她知道,這一去,說不定何年何月才能再見麵,還能不能見麵。
她是中共地下黨員,而他不是。她這次是奉命奔赴延安的。她不能將這些告訴他啊。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她已兒孫滿堂,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
當年剛到延安時,還時時想起他,想起送他的那個繡花煙包。但後來,她不停地轉戰南北,竟淡淡地將他忘卻了。再往後,她竟一次也不回想這事了,更沒有打聽過他,尋找過他。
這天,不知為什麽,她的頭腦裏一下子清晰地映出了繡花煙包,以及那個他。
那情景竟比昨天發生的事還清晰。
她現在對剛發生的事,經常莫名其妙地忘記,對過去的事倒是越來越記得清晰。
從此以後,她唱的那首陽都歌謠就經常地從她心裏回響起來。
她終於獨身一人回到了陽都。
這麽些年過去了,陽都已發生了很大變化,樓房高聳,街道寬敞,她上學的地方早已不複存在了。
經過多方打聽,沒有人知道她要找的人。
聽說袁家莊有一個人上完縣立中學,就遵父母之命回到了家,成了一個小地主,一輩子吃盡了苦頭。
她就很後悔,當時怎不問問他的村名。
她在袁家莊下了車,進村後,見人就問:“請問,袁房烈在哪兒住?”
人們皆答複她說:“這裏沒有叫這名的人。”
後來,她專找年齡大的人問,但仍是答複本村沒這麽個人。
她反複向一些老年人介紹所知道的袁房烈過去的一些情況,人們才說:“你要找的是他啊,他叫袁常山啊。”
順著人們的指點,她來到一處農家小院門前,就看見裏麵一個瘦骨嶙峋的幹巴老頭子,正坐在馬紮上抽著一個銅煙袋鍋。竹煙袋杆有二尺多長,煙袋杆上掛一個繡花煙包。盡管經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自己製作的煙包。
看到煙包還這麽新,她一下子竟激動得哆嗦了起來。但她還是很快地控製住了自己。
她走到老頭子跟前了,老頭子才抬眼看了看她,然後又慢慢地吧噠起他的煙袋鍋來:“找誰呀?”
她聲音有些顫抖:“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他的名字叫袁房烈,你認識嗎?”
老頭子眼裏有光閃了一下:“你找的這個人是你的什麽人啊?”
“唉,其實什麽人也不是,隻是年輕時的同學。近來,總想起他,就想回來看看他,敘敘舊。”她不無傷感地說。
“看你恐怕也兒孫滿堂了吧?還有這些閑心?”老頭子淡言淡語地說。
她點了頭:“唉,人老了,反而產生了很強的懷舊情緒。”她又緊接著問道,“你認識我要找的這個人嗎?”
老頭子搖搖頭,眼裏又一片茫然了。
過了半天,他又吧噠了幾口煙袋。然後,語調緩慢地低聲說:“我從小就在這村裏長大,村裏從來就沒有你找的這麽個人啊。”
“啊!”她一下子失望極了。
過了半天,她又指著他煙袋杆上的繡花煙包問:“你這煙包很好看,買的?”
“不,是我孫子給我的。是她對象送他的。現在的年輕人啊,都不抽煙袋鍋啦。昨天才給的我,你看多新。”老頭子手抖抖索索地捏了捏煙袋包。
她非常失望,隻好轉身告辭了。
就要走出大門口了,她又聽到那首歌從身後傳來:
小白雞,
平平架,
打小住在姥娘家,
她姥娘給她好飯吃,
她妗子給她官粉搽,
一住住到十七八……
她猛地回轉身來,可那老頭仍在安靜地吧噠著煙袋鍋。
她非常疑惑,這歌聲難道是從自己的心中流淌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