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孩子怎麽啦,抬起頭來!”父親脾氣暴躁,動輒就起高腔。
小芹努力往上抬頭,可脖子就是軟軟的,好像頸椎骨被抽掉了,最終臉麵還是與地麵平行著。她抬起右手,摸了摸後脖頸,骨節分明,骨頭還在啊。父親氣哼哼地走了,小芹的眼睛裏濕漉漉的,眼下黃白色的地麵模糊起來。
最近一段時間,小芹隻要見了人,頭就會低下,怎麽也抬不起來。眼看就要去上大學了,她自己也急得不得了。
通知來了不久,家中來了一大群人,在鄉村幹部的陪同下,呼啦啦湧進了小院,扛攝像機的就有3個人,有一個當官模樣的人在眾人的圍擁下,伸出手來和小芹的父親使勁握著,身子斜斜的,眼睛轉到攝像機的方向,扛攝像機的人馬上往前一步,三個黑洞洞的機器發出冷冷的亮光,冷得在一邊的小芹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哆嗦起來。當時一家人正在又喜又愁的,小芹考上了大學,可費用卻還沒有籌措夠數。突然來了這麽多人,一家人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一會兒那當官的鬆開手,後退了幾步。身邊人員拿出一個大紅紙包,快速遞到他的手中。他慢慢地看了一眼,把紅包翻轉過來,讓帶著黑色字跡的一麵對著眾人。攝像的三個人小跑著變換著方向,擺著姿勢。那人倆手捏著紅包的兩邊,走到小芹父親麵前,對著愣愣的小芹父親,又開始說話了,大意是說孩子考上了大學值得祝賀,上級知道你們家庭困難,在開展的助學活動中把你們列入了,今天來看望一下,同時捎過來2000元錢,以後有什麽困難,多反映,我們會盡量幫著解決的,然後舉起紅包對著眾人轉了一圈,才交到小芹父親手裏。
小芹的父親愣愣的,說不出話來,機械地拿著紅包:“這、這……”
有人小聲過來教著:“還不趕快感謝領導!”
小芹父親才反應過來的樣子,臉憋得通紅:“感謝領導。”
三個話筒同時伸了過來,他嚇得猛一哆嗦,紅包掉在了地上。很多人的臉上露出了強忍不住的笑意,話筒被失望地抽了回去。
地上的紅包顯得更加刺眼了,小芹的父親佝僂著腰,低下身子去撿拾。人們漠然地站著,眼光裏麵充滿了憐憫。小芹盡管離這些交織的目光較遠,但她還是感到了冷嗖嗖的刀子一樣切割著她的心髒。
“大學生在哪裏?我們采訪一下大學生吧?讓她談談今後怎麽學習、怎麽報效祖國就行了!”一個記者想出了這麽個辦法,另外兩人點頭表示同意。
在他們急速地搜尋中,人們的眼光都向小芹轉了過來。小芹的臉騰地紅了,身上出了一層汗。她猛然低下頭去,快步向遠處跑去,最後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裏。
來人都有些失望,領導模樣的人大度地擺擺手,人們安靜下來,他向小芹父親告別一聲,人們就呼啦啦走出了大門。小芹父親看到他們的十幾輛大小不等的汽車一溜煙離去了,才長出了一口氣。
小芹在遠處目睹汽車離開,並看著村裏的人圍著父親又說了半天話後陸陸續續散盡了,才悄悄地往家中走來。
路上偶爾碰到的人,都會看著她,眼光意味深長的。她感到那目光好像鋒利的箭簇子似的,直往她的臉上射來。她的頭慢慢低下去,與站立的身體在胸前構成了九十度的一個角。她走過去,背後就會響起嘁嘁喳喳的議論聲,就像前不久才收割的小麥的麥芒隨即對準了她的脊背。她保持著一個姿勢快速往家中走去,對迎麵來的人、車等均視而不見,不管不顧。
從這天後,隻要在人前她就怎麽也抬不起頭來了。她很著急,總是使勁往上抬,可一點也不管用,脖子一動也不能動,再用力,先是胸膛挺了起來,接著腰直了起來,最後腳後跟也離開了地麵,可是她的頭還是沒有抬起一點點來。
她的這個狀況沒敢和別人說,她想慢慢會好的,所以一有空閑就盡量去活動脖子,但是沒有效果。後來父親發現了,生氣地讓她抬起頭來。幾次後,父親的暴躁脾氣就爆發了,一見麵就是這句話:“你這孩子怎麽啦,抬起頭來!”
後來,她就這個樣子上了大學,仍然是見了人頭就低下了,直到跟前沒人了的時候才能抬起來。好在她學習很刻苦,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獎學金在全校是最高的,所以也就沒有人對她的毛病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了。後來,老師、同學也就見怪不怪了。
在學習的空隙裏,她盡量多的抽時間去做鍾點工掙點錢;假期也不回家,或做家教,或當保姆,也曾到建築工地上幹體力活。
一年後的暑假,她回到了村裏,拿出一遝錢,神情嚴肅地告訴父親:“咱把那2000元還給人家去。”
父親愣怔一會兒,點點頭。父女倆人找到村幹部,最後找到鄉裏、縣裏,費了很多口舌,受了很多白眼,終於才把這件事辦妥了。
往回走的路上,父親發現走在自己前頭的小芹頭抬起來了,他驚喜地看著女兒挺起來的後脖頸,眼睛有些潮濕。進村時,碰到了更多的人,他發現女兒身子也往上聳著,脖子挺得更直了。
其實父親不知道,發現自己抬起頭來了,走在前麵的小芹早已淚流滿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