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正麵的茶幾上拿起自己剛才寫的紙條,狠狠地幾下撕碎,攥成一個小團扔進了垃圾桶。他長出了一口氣,又跺了幾下腳,心裏說,我就不信改不了這個毛病,過會兒我直接說出來不就行了,好好想著,一定好好想著……
孩子上大學後,為了籌措那昂貴的學費,快五十歲的他和妻子到南方打工,每天的上班時間經常達到12小時。他和妻子又不在一個工廠幹活,上班時間嚴重錯位。這個上班走了,那個還沒回來;這個回來,那個已經又上班去了,所以兩個人有什麽事情總是用寫紙條的形式互相告知。他記得,曾有過夫妻幾個月不見麵的時候,所有交流,包括相互思念之情,全部靠窄窄的一張紙條傳遞。當時感到既苦澀又甜蜜,所以臨回家的時候,就把五年裏兩人之間寫的紙條裝在行囊中背了回來。
不一會兒,妻子回到家中,看他在院中的小菜地上忙碌著,就進屋打了個轉,然後去了廚房,忙他們的晚飯去了。
幹完菜地裏的活兒,他洗刷了一下,走進房子,先來到茶幾跟前,踅摸了一眼,上麵沒有妻子寫的紙條,他知道沒什麽事,就在沙發上坐下來休息,等妻子把飯菜端上來共同吃飯。突然,他顏色一變,快速地跳了起來,在紙條上唰唰唰寫了一陣,迅速地把紙條放在茶幾上,來到廚房把妻子拉過來,讓她看紙條上的內容。
妻子掃了一眼紙條,一下子出了一頭汗,用手使勁戳了他一指頭,急三火四地跑出了門。
他狠狠地拍了幾下自己的嘴巴,又把左右食指使勁擰了幾下,頹然地歪在了沙發上。
直到兩人辭掉打工的工作後,才感到了異常。他們很難用嘴巴交流了,有什麽事情還是需要寫紙條互相告知對方,否則就會丟三落四的。意識到這個問題後,兩個人都想努力改正,半年多了,卻還是改不過來。
晚上十點多,妻子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妻子走後他接手做的飯菜已經全部涼透了。
妻子來到茶幾跟前,快速寫了一張紙條,啪的一聲拍在了他的麵前。他哆嗦了一下,伸頭一看,上麵寫著:“這麽急的事情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他趕緊抓起筆來,在紙條上寫道:“我把紙條撕了,想直接告訴你的,可是你回來時就說不出來了。”
妻子又寫道:“沒這本事就別逞能了。”
他再寫:“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啊。”
妻子再寫:“這倒好,這麽大的事全耽誤了,你說說這算怎麽著!”
他走出去,不一會兒攥著一把斧頭回來了,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平鋪著伸在一把矮小的椅子上,左手舉起斧頭就要往下砍。
妻子楞了一下神,馬上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僵持了一會兒,斧頭放下了。
“唉--”他長歎一聲,頭使勁低了下去。
沉悶了半天,妻子又寫了一張紙條遞過來:“咱們得趕緊學會重新說話,別心疼那點錢了,明天咱們就報名去,行不?”
他皺著眉頭,過了半天,拿起筆來,在紙條上寫道:“行!去!”第二個感歎號把紙張都劃破了,他看了看鋼筆的筆尖,好像也有些劈裂。
其實,他們早就發現離本村十幾裏的小鎮上開辦了一個針對打工返鄉人員開辦的重新學話訓練班,但他倆根本沒有當回事,不相信自己從小學會的說話能力就這麽容易的丟失了,並且還得經過訓練才能重新獲得,他們想靠自己的努力恢複說話能力,現在看來短時間內是做不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據培訓要求,他倆提著裝有此前夫妻二人寫的所有紙條的旅行箱來到小鎮上,先交上一大筆錢,老師才接過他們的紙條箱翻轉過來,把紙條全部倒在地上,讓他們點上一把火燒掉:“徹底向過去告別,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吧。”
火燃燒起來後,老師讓班長把他倆領到教室裏去。班長走上前來,伸出右手在胸前晃了幾下。夫妻二人看到,那架勢就像是手中拿著一支筆的樣子。班長囁嚅了半天,嘴裏才發出生澀的聲音:“歡迎你們。好好訓練會有效的。你們看,我已經開始會說話了。”
兩人回過頭去,看著尚未徹底燃燒透的那堆黑黒的紙灰,眼淚像開了閘一樣肆意地流淌下來。班長很理解,靜靜地等著他們。老師抬起下頷指指教室向他們三人示意:“去吧。”
他拉起妻子的手,跟著班長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