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一
我們早已習慣把《情人》視做杜拉斯的自傳,一個過分年輕和過分迷離的故事。
現在有人在探究《情人》是否是杜拉斯一生無數個謊言中的一個,但這並不是要緊的事情,關鍵是,我們陶醉在這個情欲先知愛情後覺的故事裏。
我去過一趟越南,是在五月中旬,他們的雨季快來了的時候,空氣裏充滿了濕潤的鹹,吸到嘴裏,像剛剛喝完一口鮮美的冬瓜連鍋湯。我隨身帶了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待在越南的那些天裏抽空把這個看了許多遍的小說又看了一遍。我很費力地尋找以前我從書裏、從電影裏得來的關於印度支那印象的對應點。雨季前夕的越南十分涼爽,沒有我向往的炎熱,那種滋生出瘋狂欲念和絕望愛情的炎熱;隻有在用餐時,那些個長長的桌子,那些被吊扇旋轉出的牆上的忽明忽暗的光影,讓我有機會向杜拉斯筆下的印度支那似的沉默、犀利、陰鬱靠近一點。
百葉窗是我有關越南最大的一個情緒。《情人》中有一段是寫情人的房間的,我熟悉且偏愛,“房間裏光線很暗,我們都沒有說話,房間四周被城市那種持續不斷的噪音包圍著,城市如同一列火車,這個房間就像是在火車上。窗上都沒有嵌玻璃,隻有窗簾和百葉窗。在窗簾上可以看到外麵太陽下人行道上走過的錯綜人影。過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影規則地被百葉窗橫條木劃成一條條的……”我盡量將我所能目睹的百葉窗都記住。它們都是關著的,像法國少女和中國情人的房間那樣關著。我想象中的異族之間的愛情在裏麵發生。不明就裏的那種愛情。
熱帶的陽光非常絢爛,陽光下是綠色的闊葉樹、黃色的法式建築、紅色的鳳凰花、紫色的平陵花和白色的大花,每一種色彩都非常純正,有著強烈的對比效果。如果,是陽光下百葉窗後麵發生一次豔遇,那也一定是濃烈辛香的。
熱帶愛情似乎不需要理由。或者說,熱帶愛情不像氣候溫和地帶的愛情那麽需要理由。
《情人》的結尾從我第一次讀時就給我衝擊:在回法國的遊輪上,白人少女突然哭了,“因為她想到堤岸上的那個男人,因為她一時之間無法斷定她是不是愛過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見過的愛情去愛他”。最後杜拉斯在隨筆集《物質生活》中確定了她的這次愛情,她意思是說,人們可以為任何理由去愛一個,比如錢,比如寬敞舒適的大房子,比如似柞蠶絲一樣光滑細膩的中國情人的皮膚。
是的,我們為什麽不肯承認我們可以為一些並不高尚的理由去愛呢?這也是杜拉斯深得女人心的一個重要原因。她老辣,無恥,智慧,口無遮掩。
二
記不清最早讀瑪格麗特杜拉斯是在什麽時候。也有十來年了吧,就好像沒有怎麽認真讀過,印象深刻的都是她的隻言片語。她是那種善於製造警句的作家,具有非常挑剔對象的衝撞力,如果你正好是她的句子所選擇的讀者,她的句子就會給你迎頭一棒,很痛。
我還記得她的一個句子,第一次把我給嚇壞了的一個句子。她寫一個印度女人,說“她隻能生活在那裏,她靠那個地方生活,她靠印度、加爾各答每天分泌出來的絕望生活,同樣,她也因此而死,她死就像被印度毒死”。被一個城市分泌出來的絕望毒死。這種妖冶冷酷到了極致的意象就被杜拉斯這麽幾句輕描淡寫的話給道了出來-我在此目睹了魔鬼與天使混合體的麵孔,焉能不驚駭?可以說,因為這句話,我愛上了出語驚人的作家,或者說,我愛上了智慧、怪誕、霸道、誇張的作家。一個作家的看家本領就是語言,先禮後兵是一種風格,先兵後禮也是一種風格,我偏愛後者。在我的理解裏,作家和讀者的關係其實是一種敵對的關係,在征服與被征服的過程中,禮與兵都是一種手段,其最後結果是讀者是否臣服。我自己的閱讀愛好,是傾向化幹戈為玉帛這種形式的。
後來,也就開始記錄杜拉斯語錄。
現在檢點幾個筆記本裏的杜拉斯語錄,發現好多不可思議的蠻橫和不可思議的俏皮。我已經不能認同杜拉斯了,年歲漸長,與她那些癲狂思想的距離越來越遠,我按著一個主流社會應有的規範和禮儀要求自己和教育孩子。她的很多句子讓我微笑。杜拉斯在我心目中成為一個沉悶聚會中翩翩而至的美麗的異類,語無倫次,胡說八道,但聰明絕頂有趣之極,大家在道貌岸然的麵具之下喜歡她、寵她,最後起哄把她趕走。
我舉幾個她讓我微笑的句子:
“假如你要寫發生在威尼斯的事,就別去威尼斯。”
“男人,應該非常地愛他們,非常非常地愛他們,否則,就不可能忍受他們。”
“跟大家一起得不到任何東西,一個人才能有所收獲。”
“我更喜歡與很不愛我的人在一起,而不喜歡與太愛我的人在一起。”
這些話聽來令人莞爾。一個從少女時代開始閱讀杜拉斯的人,往往要經曆一個從信到不信的過程,這個過程讓自己與杜拉斯血肉相連親密無間;與之剝離的同時,也漸漸地獲得了自己的思想。到現在,對於杜拉斯,我可以說,我並不崇敬她,但我愛她。她像一把劍,曾在十年的時間裏插在我的心上;現在她依然是把劍,隻是插在心靈之外。關鍵是,任何時候,杜拉斯於我都是劍-她是一個品質可以保證的傳世作家,誰能否定這一點呢?
我前段時間想重讀三毛,想重溫這個於我的青春期有重大指導意義的作家,我想,總有一個新的層麵會呈現出來。可是,我實在是讀不下去,連十頁也讀不下去。
我明白了所謂作家的天真和幼稚這兩個概念的區別,前者可以伴隨讀者一生,後者隻能在一個階段結識,錯過了就一定錯過了。三毛是個幼稚的作家,一個幼稚的但讓我終生感謝的作家。
杜拉斯是可以讓我一直讀下去的,隻要我拒絕中毒。她自己就是一個分泌絕望毒液的城市,是令人事後難堪的欲望之夜。我想,我也許有能力拒絕中毒,因為我已經愛她而不是迷戀她。
她自己說,“迷戀是一種吞食”。這話不僅妙,而且準確。杜拉斯很少說準確的話。
她還有一句準確但不妙的話:“作品穿過一切,哪怕門是關的。如果我不寫作,我會屠殺全世界的。”我很不喜歡這句話,但是,我偏偏是這句話所挑中的讀者之一。
三
瑪格麗特杜拉斯有一些說明她的暴力傾向的話。“殺人的欲望是我生活中的一個常數。”“使我感動的是我自己。使我想哭的是我的暴力,是我。”還有上麵已經引過的:“如果我不寫作,我會屠殺全世界。”
像杜拉斯這種坦言自己的暴力傾向的女作家是罕見的。她也無法不坦言,因為這是她作品有目共睹的事實;在這一點上,作家和評論家難能可貴地達成共識。對於一個女作家來說,摧毀欲望往往是她的內核,與大多數男作家的建設理想大相徑庭。一個女人選擇寫作為她的存在方式,總是希冀寫作能為她阻擋什麽或搭救什麽,或是阻擋暴力,或是搭救虛無。杜拉斯是前者。在用寫作阻擋暴力傾向的過程中,杜拉斯是個自始至終十分憤怒的女人,但是,她得到了文學的支持,這簡直是個奇跡。文學史上有很多因憤怒而被毀掉的作者,他們那本該獲得巨大聲名的才華被他們的義憤填膺給撕碎了。有句話是“憤怒出詩人”,在我理解裏,這種“詩人”是時代的詩人不是文學的詩人。
到底是什麽使得杜拉斯的憤怒獲得了文學的支持?是她的哀傷;是“對出產芒果的土地、南方黑色的河水和種稻的平原說不清楚的從屬”所帶來的哀傷,是生命本質上的哀傷。杜拉斯的所有作品都是建立在日常生活的廢墟之上的,她最初的坍塌,在我看來,是源自母愛的缺損。
杜拉斯的母親是所有了解她作品的讀者都十分熟悉的形象。一個可敬(如果說她頑強)可怖(如果說她偏執)的女人,一個居住在印度支那的貧窮的古怪的法國寡婦。母親一生都對她那歹徒似的大兒子充滿了“強烈而又邪惡”的愛,把二兒子和小女兒的生命置於黑色的陰影之下。杜拉斯一輩子在她的作品中說了無計其數的謊言,但我始終相信,之所以她能這麽花哨又這麽深刻,是因為對母愛的渴望而不得。杜拉斯說,她很小的時候就有殺死她大哥的欲望,為她的小哥哥,也為她自己。可是,杜拉斯無論是作為一個女兒,還是作為一個作家,都從來沒有獲得母親的青睞。就在母親臨死之前,她隻是召喚她一直鬼混的長子。“我當時在房間裏。”
杜拉斯寫道,“我看到他們哭著吻抱在一起,對將要分開感到十分難過。他們沒有看到我……她想同他一起埋葬。在墓穴裏隻有兩個人的位置。這不能不減弱我對她的愛。”
這個臨終告別是我讀到(或看到)的最為哀傷的場景。在渴望母愛了幾乎一生之後,卻最終一無所獲。因為這一點,我可以原諒杜拉斯所有的乖戾之氣。最可怕的懷疑是對母愛的懷疑,有了這種懷疑,人生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垮掉,就像杜拉斯在她的生活和作品中所做的一切那樣。
我設身處地思考,誰不愛我都是可能的也是可以的,但我的父母不能不愛我,否則就是違背天理。如果我遭遇到一種違背天理的生活,我能怎麽讓自己活下去?
我想,我當然會有暴力的欲望,並且,用一種方式,比如寫作,來艱難地阻擋這種欲望。
居然,就可以從這樣一個簡單的入口來進入光怪陸離的杜拉斯。我愛杜拉斯其實就是愛她那無藥可救的哀傷。看她的照片,從少女的清靈玲瓏到老婦的辛辣蒼涼,我驚奇地發現,杜拉斯的嘴從櫻桃小口漸漸地變成不可思議的扁闊,讓人聯想到一條幹死的魚爭取呼吸的全過程。
葉多多(1962年~),雲南昆明人。主要作品有:《東方的心》、《珍藏曆史》、《美麗不需要結尾》、《瀾滄拉祜女子的日常生活》、《那時的愛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