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莉
觸摸在個人的日常曆史中已成為熟視無睹的行為符號。一個人的身體每天都要置身於繽紛繚亂的對於事件、聲音以及構成我們生存空間的危險減少至最低程度的觸摸之中。這幾乎是一個生命在他的每一個瞬間被記憶中斷的曆史。觸摸能使我們到達我們所盼望到達的那個最遙遠的角落,並且最大限度地滿足我們的想象,使我們的目光在時間的聯係中就像一片樹葉對於一棵樹木那樣親密、堅定,而且柔和。
我對於觸摸的記憶是來源於許多年前一棵芒果樹上麵的一片葉子的忘記。那個夏天是所有夏天中最炎熱的日子,那個時刻也是那一天中光線最充足的時光。我不想午睡。二姨問我:“你在想什麽?不好好午睡?”我在走廊上待了一小會兒,我看見院子裏的那棵芒果樹的葉子被風支使著搖搖晃晃,那些破碎的樹影在炎熱的中午頑強地反映在廚房裏那一扇窗玻璃上。一片葉子就在這樣的時刻落在了地麵上,我看見了大自然中一片輕盈的葉子在腐爛前的特殊的、平靜的氣息,我被這種莫名的力量吸引著走向前去。我看見了一隻很長很長的蟲子,像一支我用來書寫語文作業的半截鉛筆那樣長的蟲子,像芒果一樣金黃色的蟲子,頭部和尾部都長著一對綠葉似的明亮的眼睛。我注視了很久,慢慢地我發現了那隻長長的蟲子其實不是一隻而是由兩隻組成的,這兩隻蟲子靠尾部的力量使它們親密無間地連成了一體。這樣的發現讓我驚訝了好半天。
我細心地觀察它們身體上的變化,它們慵慵倦倦地一動不動,像死了一般忍耐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我忍不住了,就用一根枝條觸及著它們的身體,它們仍然是一動不動地任我擺布,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我實在忍無可忍,回到廚房從碗櫃裏拿出兩雙筷子,一邊夾住一隻,使了很大的勁兒才把它們分隔開。我看見它們的尾部流出了一攤綠色與黃色相間的汁液,一股巨大的芒果濃鬱芬芳的氣味襲擊著我的鼻翼。
這個秘密的發現在我的內心隱匿了很久,我像恪守一個偉大諾言一樣不讓這個事件從我的時間中流失。我開始了對於一棵果樹的觀察,由此發現了每一片葉子內部密布的紋理的變化所反映出來的季節的變化。我看見了不止一對而是許多對大大小小的蟲子,它們在我意想不到的某一個季節裏通過直覺和氣味開始尋找,並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能迅速地完成投身到另一個軀體中去的快樂使命。
二姨總是問我:“你在想什麽?你不好好午睡?”
二姨隻是偶爾窺視一下我的生活,而我卻時刻窺視著一棵樹上的葉子以及埋伏在一片葉子背麵的一動不動的蟲子的生活。
在這個夏天裏我的窺視悄悄地發生了轉移,我從二姨的眼睛裏看出了來自於一棵果樹葉子上的那些蟲子的幸福感和滿足感。它們誘導著我的視覺,使我的視覺伸延至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玻璃餐桌的擺放,床鋪的移動,每一個人的行蹤、手勢以及聲音的變化。在另一個中午,我看見了二姨父把二姨手上的毛線活兒挪開了,他試探著用手撫摸二姨的背,二姨就裝著不關心似的把辮子鬆開,二姨父的手就開始大膽起來了,他先是從二姨的脖頸後麵開始撫摸,向前,又向下,然後從第一粒紐扣開始,直到最後一粒,一個也不剩地全解開了。二姨卻一動不動,就像那樹上的蟲子一樣一動不動。最後二姨父把二姨抱到了床上,然後他把帳子放了下來。我是在另一個中午觀察芒果樹上的蟲子的時刻窺視到了這一切。我覺得二姨和二姨父就像一片樹葉上麵的兩隻蟲子。
在我後來的生活中,我了解到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的觸摸與一個人在一間屋子裏的自由走動以及這個人的寫作對於語詞的同等重要性。觸摸,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它將使我們驅使作為孤獨的個人麵對宇宙時的突如其來的恐懼,它還將把我們引領向一個新的未知的征兆:不是快樂的天堂,就是死亡的陷阱。
季棟梁(1963年~),寧夏銀川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和木頭說話》、《人口手》、《從會漏的路上回來》;長篇小說《我的從前在說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