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記憶——美文卷

第五十一章 月滿西樓

　　王本道

　　李清照的婉約詞《一剪梅》是自幼就已讀過的，但是把這首詞譜曲後，取名《月滿西樓》來傳唱，似乎是最近幾年的事。記不清第一次聽這首歌的時間和地點了，但僅僅是第一次，這首歌由詞曲搭配所營造出的那種清麗淒婉的柔美意境就深深印在了我的腦際，以至再次聽到時竟沉醉其中，並因此而引發出一段難忘的故事。

　　兩年前，是一個初春的季節，我與幾位同誌在深圳參加一個理論研討會。會議結束的頭天晚上，熱情的深圳朋友邀請我們去鹽田港食品街吃“大排檔”。盛情之下，卻之不恭，於是便欣然前往了。鹽田港食品街坐落在珠江灣畔一條狹長的沿江路上，乘車來到這裏，老遠就看到長街人流，燈火通明，兩三公裏的長街上，密密麻麻開設著一片片店鋪。店鋪門前都是一律的擺設：一側是裝滿海水的透明魚缸，魚缸裏龍蝦、膏蟹、河鰻、沙蟲等各色海鮮在水中往來遊動；另一側是置放各種精美菜蔬、米粉等原料的案板，再前麵就是圍成一圈的一組組白色桌椅。操著不同鄉音的食客在這裏有聚餐的，有獨酌的，一片繁華喧騰景象。

　　選好位置坐定之後，我才感到，盡管眼前人影憧憧，吆喝聲、鍋勺聲，不絕於耳，但是幾步之遙的珠江灣那寬闊的水麵卻顯得十分靜謐。江水在暗夜之中呈現出幽深的黑色。由於夜色隱去了高樓長街和人海車流，隻有沿江長街的燈光和一彎新月倒映其中，寬闊的江麵上波光粼粼，斑駁絢爛。隨著細浪輕卷，滿江的月色和燈火在流動的波濤上浮光躍金，搖曳閃爍，仿佛整條街都在微微晃動。在這江風拂麵的春夜，眼前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遠車水馬龍之轟鳴，又品嚐著南國的美食，實在是一種愜意的享受。我心中暗自感謝細心而又善解人意的深圳朋友的精心安排。

　　正當我沉浸在一種心靈的複原和精神自娛的情愫之中時，耳畔似飄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琴聲並伴有清麗悅耳的歌聲，在寂寥的江麵上低回徘徊。經細細品味，我終於聽出，正是由李清照的詞《一剪梅》譜寫的那首《月滿西樓》。循聲望去，隻見與我們相距不遠的一組座位前，是兩個少女正站在那裏彈唱，音色很甜，節拍和吐詞也很準確。特別是結尾那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更是唱得深沉淒婉，如泣如訴，恰如白居易詩雲：“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邊想邊聽，我竟鼓起掌來。寥落的掌聲似乎驚醒了兩位正在彈唱的姑娘，她們驚訝地抬起頭，會心地相互對望一眼，然後朝我們走來。來到我們的坐席旁，她們先是恭敬地朝我們深深鞠了一躬，然後用“南方普通話”輕聲說：“如果先生喜歡，我們就再彈唱一首吧。”這時我才注意到，眼前的兩個女孩子年齡相差無幾，長相也極相似，十八九歲的光景，身材纖細，穿著淡綠色的T恤，齊頸的黑發散漫地披著，麵無粉黛，卻很白皙，兩雙大眼睛非常有神且很秀美。但是從她們閃爍的眼波看得出，她們是在極力地收藏著自己的美。

　　看到兩個女孩子亭亭玉立站在我們麵前，並做著彈唱的準備，我竟有些發蒙了，擔心會招惹什麽是非，忙不迭地說：“不要，不要。”身邊的朋友看出我的窘態，向兩個女孩子解釋說：“我們這位王先生很喜歡音樂，特別是喜歡古曲，聽你們唱得好，隨意鼓起掌來，並無別的意思。”兩個女孩子聽罷便含羞帶笑朝我們微微點了點頭，說聲“先生晚安”，便轉身要走。與我同去開會的L先生是搞政策研究的，遇事喜歡刨根問底。他朝兩個姑娘問道：“二位小姐是哪所學校的學生啊？”其實，這也正是我心中的懸念。看她們的年齡、氣質、神態，極像是大學或是中專的學生。我還暗自思忖，她們或許是利用所學的專業，到這裏為食客們彈唱，賺取一點學費吧。聽到問話，她們抬起頭，苦笑著說：“哪裏是學生啊，我們是從安徽老家來這裏打工的。”說這話時，我注意到，她們那秀美的明眸中，似有一層陰雲在浮動。原來，她們是一對親生姐妹，家住安徽望鄉縣一個偏僻的鄉村，身下還有一弟一妹。一個月前，她們商量好，到深圳打工，白天在一家酒店洗碗盤，夜裏到食品街為客人彈唱，為的是替年老體弱的父母撐起貧苦的家庭，並湊足弟弟妹妹讀書的學費。

　　聽了兩個姑娘的話，我背上似遭了芒刺般隱隱作痛。從年齡上看，她們的父母應該與我們同齡，竟然生下四個子女，確屬違背了現行的計劃生育政策。但是孩子既已落草為人，自然有了生的權利。然而給他們以生命的父母卻又無力承擔義務，遂使兩個正值妙齡的姐姐擔當起這份艱難的重負。我還想到，憑兩個姑娘的綽約風姿，如水的明眸，隻要稍一放縱，就可以如時下一些風塵女子一樣，用她們實則無動於衷的“情”和對所有男人千篇一律的“愛”，輕而易舉地“賺取”大把大把的鈔票。可是，她們並沒有去開發和利用父母給予的這種與生俱來的資源去賺錢，而是選擇了我們民族最原始的，也是最傳統的方法，燕子銜泥似的一點一滴地構築著自己家庭的窩巢。這種堅韌、純潔、高尚與善良同她們的年齡和經曆有著多麽大的反差啊！兩個姑娘的出現，使晚宴的氣氛發生突變，我和幾位朋友情不自禁相互對望一下，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從各自的衣兜裏抽出幾張麵值不等的票子，擺到桌子上。看大家都不說話，我站起身來，把這些錢集中到一起，激動地說：“兩位小妹妹，不要再唱了，這點錢送給你們，添補弟弟妹妹的學費吧。”兩個姑娘被我們的舉動嚇得愣住了，怯生生地說：“我們不能白收你們這麽多的錢。再說，我們並沒有給你們唱歌呀！”說這話時，她們雙頰桃紅，語句哀婉，眸子中燃燒著一片感人的真誠。最後，我們還是連說帶勸硬是把錢塞到了她們的衣兜。一次晚宴也在鬱鬱不歡的氣氛中結束。

　　從深圳回來以後的那段時間，心裏總是不能平靜，珠江灣畔那真誠又隱含著憂鬱的目光，那深情淒婉的《月滿西樓》的曲調，時常漫上我的心頭。曾與我結伴同行的L先生開導我說：“不要那麽多愁善感，憐紅惜翠吧。我們當不了佛祖，即使是佛祖，其實也沒有普度眾生的本事。你要真的有心，就把兩個女孩子的弟弟妹妹作為資助‘希望工程’的對象吧。”原來細心的L先生早已把那兩個女孩子所提供的家庭地址和姓名記在了心裏。於是，我們按地址和姓名，很快為當地組織發出了一封信，表明打算資助兩個孩子讀書的心願，並希望當地組織能為我們提供孩子的家庭情況。

　　然而信發出後，如石沉大海，音信杳然。於是，又有眾多的朋友幫我分析說，原因無非有三：其一，兩個年輕姑娘涉世未深，麵對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大概不會有向不熟悉的人直陳姓名的勇氣，就是說，那姓名和地址都是假的；其二，天下窮人多的是，就算真的是安徽望鄉人，那裏上不起學的也不隻是她們一家，當地組織擺不平此事，隻好沉默；其三，兩個女孩子隻是編個故事，騙幾個錢而已。盡管眾位朋友各執一詞，其說不一，但是我堅信，那第三種可能是不會有的。因為我相信我的直覺，那兩雙秀美並燃燒著真誠目光的眼睛便是佐證。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兩年，但時至今日，每到月華如水的夜晚，我在燈下閱讀或是伏案寫作，還時常想起珠江灣畔鹽田港那難忘的一幕。很難想象，兩個女孩子那稚嫩的臂膀如何能擔當起一家艱苦生活的重負，她們在苦難曆程中的跋涉能堅持多久呢？我默默地祈禱，她們在困難的時候，能夠遇到好心人；我衷心地企盼，她們在絕望時會有人對她們微笑……

　　馬莉（1959年～），河北吳橋人。主要作品有：詩集《白手帕》、《杯子與手》；散文集《愛是一件舊衣裳》、《懷念的立場》、《夜間的事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