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雪
二十年過去了,月亮沒有絲毫的改變。月亮的存在對於夜晚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她皎潔的光輝照耀著女孩眼眸永遠不能窮盡的遠方。
遠方對女孩來說僅僅隻在醫院院子的範疇之外。前麵日光越過最南端門診部的二層樓房,朝北月光漫過醫院最後邊田地裏孤零零的太平間。太平間的長度僅僅比一個成年人的高度多出一點。太平間坐落在田地中央,四周是一片鮮豔豐碩波瀾起伏的西紅柿地。
女孩家的窗戶正對著太平間。這排宿舍是由原來的病房改造的,女孩的母親以前手拿注射器在這些病房裏忙碌地進出過。剛搬來時,女孩不敢朝北邊的窗戶看。
十幾米遠的太平間每一個夜晚黑魆魆像隱蔽了無數鬼事的異物。天一黑女孩早早睡覺了,她認為閉上眼睛,黑色異物就從她的世界消失了,連同一起消失的還有那潔白的月光。北窗下後來種了一棵絲瓜藤,在陽光的召喚下藤兒婀娜地朝上伸展開腰肢,長得莖繁葉茂,掛滿了綠茵茵的絲瓜。絲瓜和雞蛋做成湯喂養了女孩的童年,直到有一天女孩長得臉像西紅柿身材像絲瓜。
目光在絲瓜藤的掩映下,抵達太平間時開始有了寧靜平和。在日久天長的對峙中,太平間永遠沒有變數的死寂日漸失去神秘與恐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女孩和小夥伴手牽著手,從田地繞到太平間的門口,在那個廢棄已久的屋外停留了一刻。
她仔細打量裝滿了空氣的空蕩蕩的小房間,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開了。清風吹在她的身後。
女孩從此不再懼怕月光下的北窗眺望。
月亮晶瑩的光芒靜靜地傾瀉下來,覆蓋了生機無限的西紅柿地。稠黏的月光仿佛是液體流進了西紅柿的體內。西紅柿是女孩童年時代對水果的唯一記憶,她對那剛剛從地裏摘下的新鮮飽滿的果實記憶猶新,她對那酸甜的滋味永遠樂此不疲,滿懷向往。
西紅柿的滋味就是月光的滋味。
在彌漫了來蘇兒氣味的醫院裏,某一天進行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搶救。一位十八歲的少女服毒自殺被送進了醫院,消息在醫院被人們奔走相告。召喚醫護人員搶救的鈴聲在醫院上空刺耳地響著讓空氣驟添了幾分緊張。在小城醫院裏職工家屬看熱鬧的忙碌可與搶救病人的醫護人員相媲美。一樓急診室的窗外趴滿了看熱鬧的人。女孩沒有擠進去。
搶救的結果,十八歲的少女依然是死了。是在醫生進行長時間的人工呼吸按摩之後停止呼吸的。女孩在事後聽到大人們的閑談,一個美麗的生命的逝去讓人萬分感慨,人們不知道一個十八歲的生命選擇死亡的理由。所有看熱鬧的人都目睹了十八歲少女被搶救時敞開的雪白的胸脯和她眼角最後滾落的淚珠。
女孩童年的遊戲常常是在病房的走廊穿行,在穿行中曆經生還與死亡。那顆淚珠像無形的子彈擊中女孩單薄的胸脯。十八歲的生命如月光升騰在某一個模糊的夜晚。
雪白的胸脯與月光的色澤是一致的。
夏天的傍晚,在晝與夜交接的邊緣,落霞尚未褪盡,淡藍色的天幕上已經隱隱顯出了月牙兒纖巧的身影。在女孩的世界裏,沒有如此純粹的照耀讓她充滿神奇地仰望。她沉浸在微微輕拂的風中,她一直仰望著月亮,然後在空敞的地上快樂地跑動著,一邊跑一邊興奮地喊著:“月亮月亮跟我走。”月亮仿佛是女孩頭頂的氣球,被女孩用無形的繩子牽動著。女孩停下來,月亮馬上也停下來。她指著天上說,月亮在我頭頂上。另一個孩子在遠處帶著月亮跑了一圈高聲說,月亮在他那兒。月亮奇異地分屬於每一個人。
波濤般的晚霞完全消失了,月牙在湛藍色的天幕上漸漸飽滿和清晰起來。女孩周身都飄著星星和月亮,在夜的波紋中一層一層蕩動起來。
月光下,用毛玻璃擋住的一樓產房,嬰兒誕生時的啼哭衝破夜色。女孩甚至能聽到在白搪瓷的托盤中,閃著月光的刀剪碰出清脆的聲響。
月光之於夜晚,如同火升騰起的火焰。有一天,女孩走出童年的醫院,走向月光照耀的遠方。無需對往昔說跟我走吧,她知道,唯有月光,始終虔誠地掛在一生的星空。
什麽都可以改變,唯有月亮是永遠皎潔的臉。
月亮沒有風燭殘年。
潘向黎(1966年~),福建泉州人。主要作品有:小說集《無夢相隨》、《十年杯》、《輕觸微溫》、《我愛小丸子》;散文集《紅塵白羽》、《純真年代》、《相信愛的年紀》、《局部有時有完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