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法元
說來不怕人笑話,年紀大了,這脾氣也越來越倔,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家屬子女呢,竟也像哄小孩似的,一味順從,盡管有些想法在他們看來實在不可思議。
這不,隨著臘月的臨近,我忽然萌生出要回老家過年的念頭。這念頭一旦生出,便是如此不可更改,誰也說服不了。於是一家人便唯唯諾諾,春節一到,就直奔故鄉而去。
其實我回老家過年並不是十分必要,因為老母多年前已亡故,老父也隨子女進了城,幾個弟妹,男的都已離鄉,女的均已出嫁,剩下一座“空城”。這些我也想過了,從骨子裏說,我其實是想去看看故鄉的那棟老屋。
應該說,擁有老屋的人是榮幸的,因為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他擁有一份牽掛,一份念想,一份精神寄托。你看,一個人自打呱呱墜地,直到長大成人,他的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老屋裏度過的。無論是春天聞到的屋背嶺上的花香,還是撿拾秋天屋前地場上未盡的果實,也無論是夏日巷陌口上徐徐拂來的清風,還是冬季老爺爺爐火裏飄出的故事,都是那樣的溫馨、醇厚,難以忘懷。老屋就像一個巨大的五彩繽紛的搖籃,把特有的文化絲絲入扣地傳承給後代,不遺餘力地打造著子孫們的靈魂,在他們的心碑上鐫刻著民族的烙印。
老屋是一壇深埋的酒,時間越久越是香醇;
老屋是一本塵封的書,教人總想重新翻讀;
老屋是夜空中的一顆星,總在護送著遠行的征夫,激勵他排難前行!
我家的老屋極為普通,它不像一些古民居那般氣派,沒有禦賜的高大門樓,沒有“狀元及第”、“進士及第”之類的牌匾,也不像客家圍屋那般牢固,沒有高牆包圍,沒有炮台護衛。它坐落在贛西北的一個小山窪裏,依山傍水,青瓦灰牆,頗有點兒“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意境。許是因家族繁續而不斷地擴大延伸,待到上世紀70年代我離家時,它已是一座有近20戶的小村莊了。老屋的結構實際上由幾個四合院連接而成,正中為祖堂,設大天井采光,其餘為偏房,均開小天井。上下堂及廂房均以長廊相連,即便大雨天,家家往來不會濕腳,極為方便。我就出生在一個小天井邊上的廂房裏。聽媽媽說,這裏以前是爺爺的書房,爺爺是個文化人,曾以“房門”嵌字,自撰一副對聯掛在門上,道是:
房坐輕聞風擺竹
門前笑看雨連花
老屋後麵確有一楠竹林,風吹竹搖,其聲蕭蕭;天井裏浮有三五睡蓮,小雨絲絲,灑落其上,連成一線。這對聯確實寫出了真情實景,且韻味高雅,超凡脫俗,令我仰止。
老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種釅釅的割舍不了的親情。由於同出一條根,又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所以那種與生俱來的特有親情是怎麽也斬不斷的。記得在那經濟拮據的年頭裏,有幾樣東西是家家借來換去互為所用的,比如雞蛋,誰家來客無菜接待,便找鄰居借幾個,待自家的雞下了再還。又如早晨誰家媳婦早起生了火,附近幾家為節省一根火柴,便手持一把茅柴,去夾個紅炭,引了火種吹著。遇上紅白喜事,更是不請自到,往往推舉出一位有德望有能力的長者當提頭師,大夥齊集聽從安排,各類幫手就一應俱全,主人家也便如釋重負了。最有意思的還是殺年豬時節。每逢臘月,各家各戶都要宰殺特意養了過年的大肥豬,而隻要一家殺豬,就一定要給其他人家送上一碗雜碎湯,以示有福同享,也增加些喜氣。這樣一來,在那長達半個月的時間裏,家家殺豬,天天吃肉,像這樣的其樂融融是其他地方很難體會得到的。
我便是帶著這些美好的回憶奔向老屋去的。然而到了老屋後,卻大出所料,老屋變了,變得麵目全非了!當我走近它時,它沒有了往日的喧鬧,不見了瓦簷上的嫋嫋炊煙、地場上戲耍的孩童,和門前池塘裏撥動清波的白羽,也不聞荷鋤趕牛的吆喝聲、灶間傳出的鍋鏟聲,和迎客報訊親切悅耳的犬吠聲。老屋沉默了,老屋睡著了,老屋真的蒼老了。時過境遷,老屋的人們都蓋起了新房,他們搬出了老屋,在山邊田野,獨家獨院,一家一棟,過起了全新的生活。隻是老屋被拋棄了,它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正在苟延殘喘,再過幾年,它或許就將變成一片廢墟。
第二天便是除夕,我的心情很是低沉。由於年久失修,我家那幾間房子同樣漸顯破敗,夜裏火烤胸前暖,卻風吹背上寒,躺在床上,四麵透風,涼氣滲入骨髓。此時真的倍加思念慈母,思念當年那種溫馨宜人的氛圍,總有一種孤兒般的哀怨。天剛亮,我就起床了,信步走來,卻又到了祖堂。遙想從前,年年的今天這裏是最熱鬧的了,早起殺雞,家家都要到這裏來,用一張火紙,灑上雞血祭祖先。時至中午,家家都會端了敬獻,來這裏焚香鳴炮祭拜一番。到了夜晚,那熱乎勁兒就推向了高潮。孩子們聚攏過來,點燃起早就備好的大樹蔸,圍著篝火笑鬧。天井周圍,家家的火爐裏也是燒起柴蔸,吊起鐵鍋,煮沸一鍋收成一鍋希望……如今這一切卻都成了曆史。
見地上尚有一些炮仗屑兒,燭台裏有幾炷殘香,才依稀感到少許的親情遺韻。
我真的陷入了迷茫,望著叔父伯爺們的那些新居,新居裏的嶄新生活,我想這不正是社會的發展進步嗎?不正是當初我們常做的美夢嗎?是啊,老屋老了,正如一個人,他已步入暮年,是該壽終正寢了。可是我又覺得了一種失落,而且這失落是那樣的沉重,那樣不願割舍。是啊,老屋是什麽?老屋是家,是族,正是家和族,培植了親情,又正是無數的同宗同族,凝聚成一個民族的精神。這些東西,該不會像老屋那樣,隨著金錢的增加、物質的富有,而日漸消失吧?須知,這一係列的傳統精華,是失之易、複之難的啊!
回城後,我把這經曆告訴友人,並且自我解嘲,悔不該千辛萬苦而去,帶回一腔惆悵、滿腹淒涼。友人思忖片刻,卻緩緩地蹦出了一句話:“你這是精神回家!”
我若有所悟,久久地在心裏咀嚼著:
“精神-回家!”
徐懷謙(1968年~),山東高密人。主要作品有:《智慧的星空-與思想者對話錄》、《曆史上的那些人和事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