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樓下,公共花園裏,有桂花數棵,有茶花數棵,相間而植。前幾日,桂花盛開,茶花寂寂無聞。這幾日,秋風漸緊,桂花凋零,茶花滿樹蓓蕾。本來,花開花落,都是天命;現代社會,不再林黛玉,植樹養草,都是為了環保和養眼;一切自然而然,無須感歎。但是,由於近年來,耳邊充滿了“世紀末”、“新世紀”等等提醒,這一日散步,忽然就有趣地想到,這桂花也是時運不佳,如此甜香的一樹繁華,怎麽就開在世紀末了?而茶花的疏懶怠慢倒是投機,現在就打了苞,懶懶地要拖到明年早春開放,豈不就成了跨世紀花朵?一笑了之。回家,晚飯時刻有了佐餐的笑料。再散步,看見一隻公狗,對著茶花樹幹掀腿撒尿,不由又聯想到這泡狗尿一定被茶花根係所吸收,所以也可以間接地算作是跨世紀狗尿了。這次一笑,不能了之。其實時間原本是人為的一個遊戲規則,隻能說明秩序,不能說明其他。2000年的到來無非證明1999年的過去。關鍵在於,1999年12月31日的機票不能登上2000年元月1日的飛機。除此之外,有何他意(據說還有人費盡心機掐算懷孕時間,一定要在新世紀之初產下嬰兒)?卻也還有人用世紀末和新世紀對文學進行了分析,據說世紀末的文學消沉,新世紀的文學將會興盛。這就更沒有譜了。文學還不比茶花、狗尿和受孕,掐著時間計算更荒唐無稽。當然,我寧可相信,大約是我資質魯鈍,沒能領會大夥兒心照不宣地製造的一個大樂子。
時間最是通俗物,世上人人都懂它。笑不起來的是麵對時間本身。今年春天去揚州,看二十四橋,坐瘦西湖小船。一場好夢落空。原來,心裏想看的揚州是明人張岱寫的揚州。二十四橋風月,揚州瘦馬,柔櫓輕篙,雞犬神仙。想知道為什麽曾經有那麽多的公子哥兒,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可是,此時非彼時,一切都不再了。並且還不是剝落的粉牆,憔悴的紅顏,寂寞身後事,這般景象至少還可以教人領略一番末世的淒涼。現在很熱鬧。現在是小彩旗,大標語,可口可樂易拉罐,每時樂餅幹,小兩口軟糖,情侶話梅,偽裝的少數民族歌舞。佤族姑娘披散頭發,胸口很低。傣族姑娘的赤腳上塗著指甲油,筒裙緊得要被P股撐破。音響裏都放同樣的伴舞歌曲:
村村寨寨,哎,敲起鼓,打起鑼,阿瓦唱新歌,毛主席光輝照山鄉,山笑水笑人歡樂。
哎,人民公社好,架起幸福橋。
時間改變曆史,殘酷是殘酷,但是你可以低下眼睛,打道回府。忘掉也行,思考也行,拿它寫點文章賺筆稿費也行。最難堪的是時間對於個人的改變。時間使兒時的光景頻繁入夢,轉身卻忘記了剛才拿在手裏的東西是什麽。時間使生命越來越有規律,意外的欣喜自然越來越少;時間使經驗越來越多,智慧越來越少;認識的人越來越多,知心朋友越來越少;脂肪越來越多,勇氣越來越少;子女越來越多,情愛越來越少;哈欠越來越多,睡眠越來越少;看不上你的人越來越多,你看得上的人越來越少。這就是時間的現實主義。很可怕,也很冷酷。新世紀嬰兒在五六十年之後也會遭遇同樣的問題,時間它可不管他是否隆重地慶祝過新世紀的到來。
慶祝倒是不必了。保重自己倒是值得一做的。四川某地有一對老夫婦,都有一百多歲了,男人每天都扛著鋤頭上山種地,下午回家女人替他擦去汗水,然後他們一同在溪水中衝涼。報紙上有照片,衝涼的時候他們快樂地笑著。看來這世界上還是有人漠視時間和超越時間。如果真想堅持過一種自己的生活,好像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跨世紀的茶花,說到底還是一個笑話。
周國平(1945年~),上海人。主要作品有:《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人與永恒》、《憂傷的情欲》、《愛與孤獨》;譯著《偶像的黃昏》、《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