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華
黑龍江,在春之晨醒來。
入夜,江的聲響灌滿枕頭:轟隆隆-像一萬種沉思在破碎,哢嚓嚓-好像有成群憤怒的魚,以脊梁上聳起的利刺撞開冰的囚籠……
這是夢?或許不是。我忍不住又一次跑向江邊。可麵前依然橫著殘冬的破衣,青藍的月光裏,一道道流水痛苦地擠出母腹。
一邁入春的門檻兒,你就注意瞧這江吧,變化可快呢。春風乍起,江麵旋著白爽爽的雪粒。驟然間,那雪粒兒輕輕一抖,江麵變黑了,似黑油油的北大荒土,一點點滲出來。慢慢地,土粒兒在陽光裏翻身,又被塑成蜂窩狀。星星束束的晶光從江邊到江心燃起來,如一雙雙亮眼睛。大江啊,就要敞開母親的胸懷容納一切了。黑龍江這時節一天幾變,叫人為之瞠目,給人一種神秘感。
我在這江邊小鎮一住幾年,年年都看,年年新鮮,這開江喲,生怕錯過機會,每晚跑去看幾回。但是-
黎明,我被眼前的情景驚住了:不知昨夜裏,江上偷偷地進行了怎樣的“換防”,那些蜂窩狀的冰,那羞答答的流水,被一掃光啦,隻見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冰脊、冰山,峭然靜立,似乎因一夜春風,它們感到茫然。
“昨晚?”聽了我的詫異,身邊一老漢說:
“…敲鼓似的,好幾裏外都聽得到……”
我直跺腳。老漢笑了:“別急。你看這天兒飄起小青雪,這是‘假開江’。”
最動心的,是那嘹亮的一聲喊:“冰排來嘍-”
蒼茫天盡頭,遠遠的,聳起一片白旌白桅。漸漸近了,連鎖的沉雷在麵前的浮流水下回撼,水下的冰麵迸裂,撞起,浮凹。那掙斷冬之枷鎖的身軀有了生氣,活了起來,擁擁撞撞,形成一支白盔白甲的哀兵。它們似乎正征討什麽而去。昨天,它們還默默地沉埋在殘冬的陵墓裏,今天,突然反戈。一塊巨大的冰排,叫我想起鎧甲上凝著白霜的項羽,勒起高揚的馬首。又一塊巨大的冰排,使我想到揮動鏈錘的壯士,正追殺前麵一頂白轎。這一江壯碑林立的冰排,儼然是從秦陵方坑裏奔騰而出的白色陶俑陶馬,既為殘冬送終,也為新春開路……
而後,是短暫的平靜,如痛哭之人,喉嚨一瞬間的哽咽。
又一支雄壯的大部隊,白花花湧來。近些才發現,是隊“娘子軍”,嘁嘁喳喳移過。再近些,又變了,每一寸移動都是變化,都是一種否定,都呈現一次新鮮……活如帶音響的藝術之宮:冰柱搭成“叢林”;“仕女”低首含羞;“熊貓”挺著肚皮,端坐曬太陽;玉潔晶瑩的冰塊,小的爬上大的脊背不肯下來,疊成了奇形怪狀的山水人物。
人群,在岸邊佇立。天宇晴麗起來,不知哪裏飛出幾隻燕鷗,在冰塊間捕食魚的殘軀。放目江盡頭,天也低,冰也高,天冰一色,實在有些難辨是天在流動還是冰在流動。唯有春之牧羊女,揮動鞭兒催趕一江如雲的羊。這些剛從嚴冬裏掙脫出來的精靈,有的輕鬆滑行,有的負擔沉重,有的半路擱淺,有的劈波斬浪……它們最終都順從了春的意誌,高唱起犧牲之歌。
這歌聲容易叫人聯想到雪崩、海嘯、熔岩,總之,想起壯麗的事情!
麵對冰排的奔湧,我任思緒去浮動、洶湧,浸沒了我,洗滌著我。
冰排流去,向東,向東!江麵上已是滿滿的蔚藍色了,這是自由和生命的顏色。一隻江鷗在江麵上低低一個回旋,然後一聲高叫,直刺雲天。此刻,冰排逝去,萬物靜籟,隻有這熱辣辣一聲叫,叫暖了盼春人的心,叫紅了北大荒的山山嶺嶺,同時也告訴我,不要悲哀,冰排並沒消失,它換了個形式永生著,它融進更大的生命裏去了。
我聽懂了,江鷗。謝謝你的歌唱。讓我們一同為冰排送行,為它們祝福。讓我也化為一個潔白的精靈,融化在一個偉大和雄渾之中!
彭程(1963年~),河北景縣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隨筆集《紅草莓》、《鏡子和容貌》、《漂泊的屋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