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倫
我是一個愛寫女人的男人!
她是一個擅寫男人的女人!
戲曲女演員叢中的“偉丈夫”是裴豔玲。
戲曲女作家隊裏的“假小子”是孫月霞。
當京華才女白峰溪潛心編織女性三部曲的時候,齊魯巾幗孫月霞卻用大筆揮灑男兒交響詩。
寫話劇的女人不少,寫戲曲的女人不多。女人寫戲曲難,更難是在韶華未艾之齡就寫出幾道閃電,一陣雷聲。隻見那麽幾位可敬的老大姐,以暮年心血,鬢角秋霜,點點滴滴獻給冷清的梨園……
莫唱聲聲慢,且聽急急風,山東響馬來也-草莽裏蹦出一位豪放的“十三妹”!
孫月霞,這名兒嬌氣十足,仿佛小家碧玉,弱不禁風。誰料她筆走龍蛇,一掃脂粉氣,滿紙須眉情,黃鍾大呂、銅板鐵琶,一個個雄健陽剛的男主角撲麵奔來……
曆代多少紅顏女?她輕輕拂開她們,將焦點對準李氏君臣。
農村多少向陽花?她淡淡掃描她們,將重點移向田家父子。
即使取材於女流成堆的《聊齋》故事,她也不選蒲鬆齡最疼愛的狐鬼小旦,花卉仙姬,偏偏看中冥府狂客《司文郎》。
男為紅花,女為綠葉,是她寫戲獨到處。唯一例外有個女主角胡銀兒。咱們別上當,此乃弄筆狡黠處-女主角胡銀兒正是男主角宋九郎投胎衍變!假鳳虛凰,陰錯陽差,觀眾眼中雌雄,作者袖裏乾坤,表麵紅裝少女,靈魂依然是青衫丈夫。
孫月霞老弟:哥們我趁著酒興,順著諧音,醉筆飄飄一揮,給你改名孫越俠。
哼一句流行歌: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
答一句時髦曲: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你的自白太縹緲,我的醉眼也惺忪。月朦朧,鳥朦朧,想象你模模糊糊、斷斷續續、坎坎坷坷的來路-
家住鄆城,是宋江殺惜的北樓遺址麽?
母親姓孔,是曲阜孔廟的泮水支流嗎?
山東謎,超級聖人和超級大盜都出在這個鬼地方!
你是聖人的瓜葛親,還是強盜的東鄰女?
媽媽從娘家帶來衍聖公的遺傳規範,你勢必自幼受過一些孔教熏陶,且有緣偷聽過幾則鮮為人知的“孔府秘事”吧?
舅舅從市井街坊捎來商賈生意經。腰挎幾文,夢求萬貫的江湖漢子,是否給小甥女講解過有錢可買權,有權可撈錢的循環道理呢?
爸爸被階級鬥爭擴大化嚇得要死,悄悄製定了具有六十年代特色的老百姓治家格言:“孩子,社會喜歡文盲,咱們就做白癡!”
莫非你當初預知中國必會走向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文明之治,所以沒被令尊大人的警世通言唬住。你拒不繼承令堂老母那羔羊似的溫馴,隻學了她耕牛似的勤勞。又將令舅的“財”字拿來,去其“貝”旁,貪求另一半。你埋頭鑽進故紙殘書堆裏,像蜜蜂飛入蕭蕭廢園,苦心尋覓幸存的花朵。
唐詩宋詞與洋文番語雙管齊下……
文學思維與數理邏輯比翼齊飛……
魯迅宏文隨風潛入夜……
莎翁名劇潤物細無聲……
嫩芽出土,一座小巧的“白色城”,在大膽的童女筆下壘成。
灼人的紅海洋,容不得絲毫潔白。大批判的黑旋風,把剛剛學步寫戲的小不點兒掀下斷魂坡。
官長掄棍子,鬥得你當場昏厥……
家長舉掃帚,逼得你折斷筆杆……
折不斷心中戲文,你咬破嘴唇,默念昆曲,豹子頭的警句回旋在小丫頭的腦海:
丈夫有淚不輕彈……
月霞,你過早失去了童年,過多吞咽了苦果。九災十八難,我攝取一組鏡頭-
……月黑風高,孤身逃往興安嶺,隻為謀求一碗糊口飯。夜行列車,燈光昏暗,過道旁蜷縮著女扮男裝的小鬼,眨著鬼眼,遮著空空的荷包,忍著轆轆饑腸,估計著巡警大叔的查票規律……車去車來,花開花落,飽覽了書齋溫室空想不出的眾生百態,鍛煉了風塵旅客特有的生活自理能耐,包括豐富的擠車經驗,巧妙的逃票技巧。
你還有多少傳奇經曆?悄悄告訴我,可曾隨丐幫到處漂流?山東造化鍾神秀,除聖人和大盜之外,還有超級乞丐!前朝祖師武訓後麵與當代流竄作家賈魯生之間,是不是還有著一個沒有披露而文采出眾的蒙麵女丐呢?
神不知,人不覺,來去無蹤的鬼妹子於而立之年以優異成績考入中國戲曲學院戲文係,次年發表成名作《畫龍點睛》,一步登上全國優秀劇本授獎台。
成功情更怯,你自歎“誤入白虎堂”!
老弟,你是誤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
人言:我的戲招招不離人間煙火。
我說:你的戲回回關注世上波瀾。
幾年前,西湖畔,暖風熏得遊人醉,你應邀走進一處模仿嬉皮士的戲劇沙龍。
同學少年玩興正濃,一夜海聊神吹:戲劇的本體是玩,玩是舞台的支柱;緊緊擁抱自我,高高睥睨人民;能看懂的並非好戲,不理解才是萬歲!莫愁前路無知己,請向外星伸出舌頭,快與不明飛行物接吻,OK,烏拉……
朋友們是佯狂麽?你用微笑掩去驚訝,保持禮節性的應酬。貌似大大咧咧,哼哼哈哈,皮裏陽秋,心中自有褒貶。
揮一揮衣袖,拜拜-象牙之塔!
整一整行裝,出發-十字街頭!
峰回路轉,歸真返璞,仍然是直麵人生的現實主義可貴,布衣菽粟,經久耐用。
誰家古琴暗飛聲?是那位戲文滿腹、著作等身、無奢無華、沒權沒錢的老編劇,在寂寞的北新胡同裏操弦自娛。
你隨聲覓去,夏日頭頂黃沙,冬天肩披白雪,一次又一次穿過長街深巷,虔誠地叩向陋室寒窗。謙和的長者,賢良的師母,連同窗前搖曳的蘭草、室內調皮的小貓,都熟悉了你的獨特叩門聲……
正當莘莘學子膜拜尼采,崇尚薩特成風之際,作為獲獎新秀的你,自覺選擇的師長,衷心敬仰的楷模,竟是這麽一個土裏土氣、毫無超人哲學、不諳存在主義的“編改人員”。
編編改改,評評說說,一生淡泊,古井無波,不料臨終湧來戲劇性的高潮結尾-老先生倒在金風颯爽、晚霞燦爛的講台上!或許正講到你的丹青虯龍如何一筆點睛?或許正講到他的《楊門女將》怎樣百歲掛帥?忽然,山膀搖晃,雲手痙攣,聲腔裂帛,眼神定格,狀如衰派老生仰天絕唱。
訃告遲遲傳到濟南東郊樓台,你小子一下愣了,愣小子一身癱了,癱小子半天啞了,啞小子整夜哭了。哭得那樣真切,那樣淒楚,那樣涕淚橫流,流出女兒家啼鵑泣血的本色。
你袖佩青紗,手握羊毫,展開素潔鬥方,懸肘,運腕,以莊重的歐體,反複書寫三個大字:範鈞宏、範鈞宏……
我遙隔萬裏,醉眼昏花,恍若見你扶動乩筆,“範”字下麵迭現中華民族引以自豪的古代文人的鼎鼎大名-領銜是憂國憂民範仲淹,魚貫湧出愛國詩人範成大,複國功臣範蠡,開國學士範文程;以及西楚霸王的亞父、魏國須賈的門客、《後漢書》的編者、《神滅論》的作者,範、範、範……筆鋒陡轉,落到蓋世窮光蛋範丹,打棍出箱範仲禹、倏爾化為一聽中舉就驚瘋,一記耳光又打醒的儒生範進。
奇怪,杯盤觥籌之間,隨意從《百家姓》裏拈出一“範”,竟能大體概括我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榮枯瑕瑜,離合悲歡。
嘴在秦漢,鼻在唐宋,眉目在明清。你靈犀一點,神遊八極,采擷百家,組合五官,構成魔幻斑斕的古裝新戲《司文郎》。
說時容易寫時難!
我不知你揚棄了幾簍廢稿,傾瀉了幾盆汗水,才求索到這等詩的神韻、畫的意境、戲的情趣、哲理的光彩。也不知你是由於才華未能盡展,或是因為功力尚欠火候,乃至沒有破譯通向精品的最後幾道難題,留下探索者不易避免的稚嫩粗疏痕跡。更不知你和你的藝術夥伴們是怎樣凝聚起來?怎樣拚搏開去?幾番愉悅?幾番陣痛?幾度越過戲中的關山?幾回繞過戲外的沼澤?為何忽而功敗垂成?又為何忽而起死回生……
我略去耕耘,隻問收獲。但見搖滾樂和霹靂舞的包圍圈外,又一枝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奇葩,將零零散散的都市牛仔、舞會伴侶、院校學生吸進劇場,與白發書記、蒼髯專家、皓首平民同堂共賞。再聽汽笛長鳴,列車北上,載著這描人繪鬼、扶正祛邪、推陳出新的《司文郎》,馳向天津,馳向首都,馳向複興複振的戲苑劇壇。
莫歎夕陽近黃昏,黃昏近黑夜,喜看紅氍毹上又添一畦碧綠。據目擊者介紹,慕名而來的老少戲迷,為釣得一張好票,焦灼徘徊於戲院門前。據細心人統計,首場演出獲得滿堂觀眾十七次雷鳴掌聲!
時為尊師範鈞宏先生殉職三周年。
你是一個風風火火的忙人!
我是一個散散淡淡的閑人。
病後偷閑,冬眠好靜。你嫂子買回幾尾鮮魚,我破例喝了兩口酒,不禁醉筆歪斜,亂點你的寫戲因果。但願歪打正著,畫你半身側麵,碰出二分靈氣。
今宵酒醒何處?巴山夜雨綿綿,錦城絲管紛紛,振興戲曲的朋友們如你一樣風火。散淡的我,在杏花二月的早晨,被你青春火苗燎起,下得床來,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
周大新(1952年~),河南鄧州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走出盆地》、《第二十幕》、《21大廈》、《戰爭傳說》;中短篇小說集《銀飾》、《向上的台階》、《香魂女》、《漢家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