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每年都去了幾次博物館。有時是自己去的,有時是陪人去的;有時是旅途中早早安排的,有時則是偶然撞見,匆匆一過的。博物館看得多了,便覺這類建築真是千形萬狀,堂皇、寒儉天壤之別,其中的藏品,審美價值也不可同日而語。可是,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這些博物館都堆積了太多的時光。一件藏品的時光就夠長的了,千萬件藏品,真是使人如同泡在巨大的時間流裏,無法脫身。陳舊的氣息,隔世的氛圍,一時讓人難以言說此時的心境,竟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
至於自己對博物館的興趣,一時還難以言說清楚。這隻能是個人興趣的一種,就好像有人熱衷於打牌,可以通宵達旦進行一樣。大多數的博物館光線都不是很有利於視覺的投注,有不少次在昏黃的燈光下,我欣賞幾尊漢代陶俑,就很驚訝它們身上的顏色怎麽可能這麽黯淡。有的博物館連燈也不開,逢陰雨天,也就更加涼颼颼、陰森森的。各種古物都在這種潮濕的節氣裏散發著所在朝代的氣味,這時眼力不濟,一片模糊,而嗅覺反而派上了大用場。青銅器那種銅鏽的味道,是這麽生生的又冰涼無比。它們立在那兒紋絲不動力重千鈞,和幾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樣,可是味道更加濃鬱了。它們曾經當過祭器,一些大鼎大鍾還代表著社稷的希望和國運的昌盛。現在,時光在它們的外表留下了行走的痕跡看來很淺,氣味卻彌漫開來。而瓷器,那些碗碟、花瓶,總是那麽的完整如新、潔白細膩,使時光的刀斧手無從留痕,總會讓人覺得它的主人才用完洗淨走開,也許待一會兒就會回來。當然,像瓷器這般總是洋溢著青春氣息的藏品很少,絕大部分老相畢現。它們來博物館的時間不長,可它們待在地下的時間又太長了。於是把嶄新的現代氣息的博物館,染成了另一種色調。
實際上,我們對於博物館裏那麽多的藏品,有所感受或研究的不過一二,更多的是一無所知。博物館展示的曆史流程,總是用規規矩矩的黑體字寫下了許多說明,卻沒有多少人駐足良久慢慢閱讀對照的。似乎沒有必要像老夫子那般認真,大多數人更喜歡感性的認識,目擊那一個個從地底冒出來的古物。造型越奇詭古怪,就越招惹人注意,如果造型平平,又沒有特別注明其物質價值,那麽審美價值也可能在我們匆匆而過的足音中消失。每次從博物館出來的晚上,我總要試圖清點一下多少物體留存在我的腦海裏,說來也慚愧,居然少得可憐。如果一天同時參觀幾個大小博物館,到了晚間的腦海更是混沌不開,漢晉不分唐宋莫辨了。總是說到博物館去可以感受到社稷的莊嚴、物產的豐厚,依我看更能感受到的是寧靜。博物館是當今最安寧的地方,除了來往者稀少之外,來此的人也是懷靜穆之心的,腳步總是緩緩地,很低很低,生怕驚動這些久遠的靈魂。有時候,館裏為了表示重視,也派出講解小姐,開始聚攏著認真聽的人不多,不消三五分鍾就散開了,自由自在地與古物交流,會更有一種默契和輕鬆。因此耐著性子聆聽小姐娓娓而談的,大多是參觀團的團長副團長,他們礙著麵子不好走開。他們是最為遵守曆史的進程的,由原始社會開始,至夏商周秦漢……而其餘的人則顛倒時序,讓心緒在曆史的長廊裏恣肆地飛翔。
有好幾次,我在博物館裏發現了贗品,這使我向來對博物館真實的信任產生了危機。有的物品被鑒定為相當珍貴,而且隻有那麽一件,譬如先秦的石鼓,為了防備江洋大盜,於是把真品藏匿起來,而讓仿製品登堂入室作了替身。仿製品都通過了作舊處理,從外表上看技巧是十分成功的,內在卻讓人不舒服。至少我們花錢買票到博物館,是祈望與真正的靈魂交流的。真與假的最大差別就是有靈魂和沒有靈魂,這是外表的逼真遮掩不住的。除了所使用的材料年月不同、成色新舊有別,更明顯的是製作者的心思差異太大了。我對博物館用贗品來搪塞真誠的心,的確十分不快。因此,我會很喜歡那些小市、小縣的博物館,沒一丁點名氣,又很小,甚至寄居在文化館大樓內的一個邊角房間,可是裏邊的東西都是真的。隻有一個人兼管的博物館,他才沒那閑工夫造假。你會看到那個世界的真實景象,嗅到那個底層社會的發黴味道。博物館的主人總是很抱歉地告知地方很小無法攤開,再說也沒啥好東西。由於是堆放形態,也就更與地下深睡時相似了,沒有太多的人工痕跡。我會很敏感地從它們的不同色澤,聯想到生命的景象。當初是活生生的人塑造了這撥沒有生命的陶俑,歲月走遠了,活生生的人老去了,這撥無知無覺的陶俑卻繼續了他們的生命,並且越來越為人們看重。在感歎人的生命如此弱不禁風時,越發感到了藝術的魅力不測。如此一種感覺,決定了我此生與藝術的不可分離,也總是會在見到這些久遠的物品時加強了自己的信心,深入地尋找著忽隱忽現的路標。這些久遠之物都有著明麗的雙眼,無數的目光在注視我的行跡。隻是還很慚愧,至今沒有產生一件作品可以和它們堆放在一起,共度昏暗時光。今人的作品,需要在什麽條件下才能享受這種待遇?這樣的問題一思索,時光老人就發笑。
讓年輕的生命去守望這些古老的靈魂,是不是合理?這種反常的做法常常使我心緒紛紜。她們總是拉張桌子再拉張靠背椅,無言地坐在入口處或分布在關鍵部位。她們注視著參觀者的步履,也捎帶打打毛衣或打打盹。這裏的安靜是很適宜打盹的,加上太熟悉這種環境的緣故,她們的感覺也變得毫無波瀾。幾年、幾十年時光如白駒過隙,如果沒有調走或調換工種,你依然會看到她們。這些藏品在研究人員看來如此珍貴,每一孔石鏃,每一張拓片,每一枚骨飾,都深藏著動人心魄的故事。
她們才無所謂呢,研究它們是研究人員的事,她們隻負責看管。這也使幾十年來,她們離藏品最近,可是她們的精神渴望,從未滲透進裏邊的任何一件物品,哪怕是進入青花瓶的薄壁。我一直覺得不好過多地議論這種現象,並不是很多人都樂於與這些東西打交道的。人的生命如此短暫,卻要追索那些遙不可及的奧秘,這真的是太難了,也太累了。守著這些一成不變的藏品,外麵的世界,花開花落春來春去,變與不變更加明顯易見。當這些管理員到了退休年齡,從此不需再來博物館枯坐,她們就明顯地蒼老了。夕陽又一次照亮了她們的白發,而館裏的藏品,居然看不出這幾十年的時光流過。它們在這遮風擋雨有調溫調濕的空間裏,要殘破下去已不太可能了。
新一代管理員如花似玉,將繼續用她們的青春年華,再一次擁抱它們。她們與它們的關係,就好像無數盤根錯節纏繞不清的老梅枝幹,上頭綴著幾朵黃花。她們在這裏,遠遠要比走在街上更惹人注目。
另一類人會相對好一些。他們的秉性就是著手解決這些藏品與久遠時光的千絲萬縷的聯係。每隔一段,總會有不少新出土的物品送來,而安心在寂靜之處擺弄的人卻越來越少。於是博物館裏總是會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年代及出處的糊塗賬,擱在存疑之列。時光在這些存疑之作身上變得非常任性,有人認為是商朝的,有人則認為是周朝的;有人認為是唐朝的,有人必定認為是宋朝的。由於沒有參照,時光永遠進入不了精確,即便諸位認同的,也與精確相差一大截。也許,鬼神才知道它們的誕辰之日呢,這也就成了那些研究人員心頭的痛。於是他們看紋路、看色澤、看造型,不行;那麽輔之以聽,是洪亮、是鏗鏘,還是沙啞、沉悶;再不行,加上把玩品味,是古厚、典雅,還是淺薄輕浮。有許多時候隻有結果沒有過程,過程隻可意會,意會全在個人造化。這些來自六合八方的物品,脫離了原來的生存環境,離鄉背井,就少了原有韻致。讓這些人天天撥弄,時間就從這些人手指縫裏流了出去,從他們身上可以聞出一種長途跋涉的氣味。而那些花費了幾年工夫,小心翼翼地黏補,把碎片還原成一尊完整陶俑的過程,無疑是生命的一種轉換形式。人比黃花瘦,陶俑卻一天天精神和豐滿。人們在博物館流連,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些費時費力的修補痕跡,更不會知道何人使它煥發了光彩,我們讚美它的生動鮮活,以為它本該如此。
博物館是無數時光的堆積之地,時光的符碼交疊而無法散去。到博物館未必要巨細不遺盡收眼底,有時不願走動,就坐在給觀者備用的椅子上,靜靜感受一下流逝,這時會更有興味。我第一次來博物館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博物館使我湧動著一堆與之相符的詞匯:悠久、古意、樸化、厚重、典雅、永恒,都攜帶著滄桑的嘯詠。那麽多擺在我們麵前的東西,有的不知比我們人的模樣醜陋多少,卻那麽令人心醉,是上蒼對它們的偏愛吧。人是那麽的乖巧,有智慧多才華,創造出那麽多的奇珍異寶,讓它們無限地存活下去,可是人要嚐試延長一下自己的生命,哪怕一點點,也比登天來得困難。無奈,人們隻能求助神靈鬼怪了,對那些能賜福人類的神明頂禮膜拜,尊敬讚美;那商周鼎上的饕餮、鴟梟等獰厲之物,被視為不祥。就是原始崇拜意識崩潰之後,許多習俗還是滲透進了我們的生活,祭獻、娛神、驅鬼、禳災、遵禁忌避凶兆,無所不及。盡管後來的人清楚地認識到無濟於事,卻持抱不放。我們緣此有了深深的憂患意識,杞人憂天,未雨綢繆,積穀防饑,居安思危,都比西方來得強烈。想到自己的生命不及殘破的秦磚漢瓦的一個零頭,真是悲情彌漫。
我們通常把博物館作為教化的空間,感受著地大物博和品類萬千,萌生起對於這個古國的無比熱戀之情。漫漫時光風化了書卷,卻風化不了這些金的銅的玉的瓷的,那上邊沉浮著古人的精靈,燃起我們對於先人的尊崇和仰望。可是,我們就很少注意到這些把博物館空間占滿的古代物品,對我們的時間概念有什麽影響。我們絲毫沒有為這麽多時光成為過去時而捏一把汗,更沒有萌發光陰苦短的念頭,在走出博物館時全然沒有緊張的樣子。這也許是由於博物館裏彌漫著太多的時光造成的,讓人感覺到時光是揮霍不完的,有著無限的過去時,也有著無限的將來時,而時光的現在時正在從從容容地進行著,犯不著隻爭朝夕。一個人的生命是不需耗費太多的時間的,一生終其百年,隻不過是青銅器表麵上的一層薄薄鏽色。當人在這些年齡蒼老的物品前走來走去,又有幾個人在對比中羞澀了自己的目光呢?占用時光如此短的人,卻又最愛對時光發一通又一通的議論,殊不知發議論的同時,又有不少時光白白流過。分量再重的議論,也無法挽留時光。那些張大嘴巴的壇壇罐罐,從來默不作聲。既然不做聲,時光似乎就忘了它們,飛掠過去。人是不能議論時光的,尤其在博物館裏,議論使我們更加渺小和短暫。
我們在博物館的時間太少太少,我們在博物館外的時間太多太多。我們的肉體都是在博物館外生長的,而精神最好不要離開博物館那些鍾磬之聲、文物之風的煦養。每一些稍稍古舊的東西都會使我陷入寂靜和回憶。與生俱來對古舊的愛好,使我在許多時間裏都像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博物館裏,變得對嶄新的事物無動於衷。生活是一條長繩,往事就是一個個的結,有著太多太多的積儲,被人癡癡回想。有時隻要露出一丁點兒,就使嶄新立即失色。現在,已有一些人家居空間充滿了小博物館的氣味了。他們總是在假日流連於花鳥市場、古玩市場,每趟都淘出一些古色古香的物品,帶著滿足的表情搬回家中。時日長了,來此走動就成了習慣,而他們的居室裏古老的氣息也越來越濃,有人來了,談論的話題也都是又老又舊。先是家中的一個人喜愛,而後蔓延開來,一家老小都會在言說中蹦出幾個古意盎然的字眼,讓來客吃驚不已。他們對待過去的年月會有更多的興趣,因為他們總是期望家中藏品能有更久遠的年月介入,叨念著由唐而隋,由漢而秦,恨不得把時光推到遠古的邊緣,讓生命從相反的方向瘋長。有時他們的得意之處,就是指著某一塊殘片,神秘兮兮地低聲告知:這個東西連哪個上了等級的博物館都沒這麽完整。
博物館在不斷地增加、擴大,地不愛寶,也源源不斷地輸送,讓它們穿過舊世紀道路上的潮濕,浮出地麵,讓今人應接不暇、忙亂不堪。它們越來越多地占領了我們的生存空間,在我們的內心穿越已久,讓我們的目光觸及時,手指頭撫摸時,感懷曾經的輝煌和流逝一樣不可挽留。這種熱愛正在使每一個俗常的日子變得格外感性和具體。
魏明倫(1941年~),四川內江人。主要作品有:劇本《易膽大》、《潘金蓮》、《巴山秀才》;雜文集《巴山鬼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