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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陝北論

  高建群

  北方有一塊高原,洶湧的黃河將其割裂為二。靠南邊的一塊,習慣上稱之為陝北高原。在此之前,黃河是青色或者灰色的,它的百分之七十的泥沙來自這裏。

  黃河因此而被稱為黃河,而被作為我們這個黃皮膚民族的象征,出現在故事中、傳說中、浪漫詩人的吟唱中和悲壯歌曲中。黃河那激情的水流從這裏奔突而下,將它黃色染色體染向所有路經的地方,以及達到遙遠的海洋,和海浪拍擊著的他洲的堤岸。

  黃土囤積,形成這黃色高原。天雨割裂,造就這破碎泥土。死死生生,悲悲歡歡,人類在陝北高原這塊不平整的土地上,業已耕種和行走了許多年。貧困和閉塞,派生出炎黃子孫這刁蠻、勇敢和行俠好義的一群。米脂李自成的揭竿,延安張獻忠的好勇,宜川羅汝才的詭秘,保安劉誌丹的深明大義,安定謝子長的拔刀相向,每每給中國這部喧喧囂囂的曆史,增加奇異的幾筆亮色。而星星點點散播於高原上的曆史陳跡,黃帝陵、扶蘇陵、蒙恬陵、隋煬帝美水泉、鄜州羌村、赫連台、鎮北台,諸如此等,又每每令今日的行旅者,駐足長歎,欷歔不已。

  陝北這個地域概念的形成,大約在宋。宋時,延安的最高軍事行政長官範仲淹,尚稱此處為“塞下”,並發出“塞下秋來風景異”的感慨。在此之前,時人的心目中,九燕山以北,今天的大半個陝北,以至朔方,以至內蒙鄂爾多斯高原,極目遠舒的地方,還是一片混淆不清的疆土,一片散發著羊膻味的騷動不安的土地。盡管秦皇的帝王之輦,曾從秦直道上轔轔駛過,盡管漢武的金戈鐵馬,曾踩得賀蘭山的積雪吱吱作響,盡管昭君墓、扶蘇陵、蒙恬陵作為一個曆史的標誌,生根似的長駐此處。但是人們記憶最深的,也許是那飄忽不定、驍勇好戰的匈奴騎射,是站在統萬城頭,口出狂言,目空天下的大夏王赫連勃勃,是踩著積雪,順著寧塞川滾滾而來的西夏方陣。

  每有朝中命官,為皇室所不悅,或是文臣武將,為時俗所不容,便被發配到這裏,對著無定河彈起思鄉曲。高原名城榆林,相傳就是為一群發配到這裏的官吏與囚犯所築,現在榆林城中,尚有許多四合院,或許可為他們的祖籍找到一點端倪。

  到了明代,陝北這個地域概念便愈來愈多地為人應用。尤其是斯巴達克式的悲劇英雄李自成,縱橫中原,使陝北這塊焦土蒙上一層叛逆者與抗爭者的奇異色彩。

  陝北人以女子多有麗質為驕傲。吃酸白菜,喝小米湯,養得一個個雍客華貴;

  穿大襟襖,紮紅腰帶,出脫得卻貌似出水芙蓉。美貌便美貌吧,陝北人卻說,這是傳統,每有人會以惆悵的口吻,拉出昔日的貂蟬,今日的蘭花花、李香香,來證明這久遠的美貌傳統,有人卻又作瑣碎考證,說這是民族交融的結果,當年匈奴所擄來的南方美人,囤積“吳兒堡”,與粗獷的北方大漢結合,便繁衍下這優異的一支。聯想到陝北的種種曆史變遷,這話似乎不無道理。

  驕傲者女子之外,尚有男人。貂蟬故裏在米脂,呂布故裏在綏德,所以陝北有“米脂婆姨綏德漢”之說。高顴骨,直鼻梁,濃眉毛,長腮幫,形成陝北男子漢的特點。在如此苦焦的地方,靠雙肩承擔起生活的重負,陝北的男人們可謂堅強矣。然而這用力卻不表現在臉上。在中國的土地上,我還沒有見過如此逍遙和自在的人類之群。盤腿坐在驢車上,車裏裝滿神府或者瓦窯堡石炭,順著無定河川道緩緩而下,嘴裏哼著酸曲,讓人閑著,卻不讓嘴閑著。滿臉黑灰的行乞者,不知今餐食在何處,不知今夜宿在哪方,卻脖子上掛一杆嗩呐,一路吹吹打打而來。

  男人之外,驕傲者還有小孩。陝北地麵,以九燕山為界,分成南北兩部分。北部風俗,正如筆者前文所述,南部風俗,卻酷似關中。女人穿花棉襖,男人著黑褲褂,鄉村學究言談必引經據典,紅男綠女成親必媒妁之言。吃飯以麵食為主,說話以秦腔為主,殷實人家,也許有個唐宋時期的瓦罐,貧寒人家,或可有件明清年間的舊物。老者多為頭戴瓜皮帽的一生足不出地界的遺老遺少,少者多為精細乖巧之至的村野能工巧匠。正是在這塊地麵,生出個叫甘羅的孩童,十二歲時為秦之宰相,其墓葬據說還在洛川縣境。惹得洛川的鄉人們,每每思古,唱出幾句“甘羅十二為秦相”的走了調的秦腔來。

  小孩之外,讓陝北人驕傲者,還有老者。煌煌陝北大地,筆者靠了工作之便,到過許多去處,見過許多奇事。最奇者,莫過於在一個荒山野村,突遇一位奇人。老紅軍、老八路、老革命、老功臣,或因傷,或因病,或因厭倦了時間的約束,或因感覺了田園的將蕪,於是解甲歸裏,藏龍虎之身於草莽之間。延水關渡口,當年李自成東渡黃河一夜頭白處,筆者曾遇一老者,動問前朝古事,無有不知。經人介紹,方知是延安時期,我黨一位要人,因精神病間有發作,已歸家逾五十年之久。

  靠一種盲目的自信,靠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感,陝北人撐起這一片貧瘠而昏黃的天,並且隨時準備為他人遮風擋雨。誰能理解陝北人那種心理的隱秘部分呢,如果現在還有行乞者,那麽,他腹中空空地站在一家門口時,第一件事是伸手求乞,第二件事是伸長耳朵睜大眼睛,聽聽看看收音機或電視裏有些什麽,布什和杜卡基斯的競選,布什夫人和阿基諾夫人的風度,這些話題也許將出現在他漫長道路的思考中,出現在他家的熱炕頭上。

  從遠古走來,沒有頹唐,沒有怨尤,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深深紮根,頑強生長。

  一窩窩地生,一群一群地死,健壯者活了下來,孱弱者拿去肥土。毛驢的每一次披紅掛綠就是向殘酷的大自然的一次無聲挑戰,窯洞的每一次明滅都在重複著生命的故事。父親六十歲生日那天,必定要領著兒子,踏上馬茹子花盛開的通往祖墳的道路,讓頭皮叩著地皮,聲響傳給三尺地表下的家族的昨日。孩子出生那天,幹大必定要送給他一把石鎖,石鎖一歲加一道麻繩,以便將他牢牢地拴在這塊生身熱土上。

  悠悠萬事,在陝北,唯以生殖與生存為第一要旨。盡管這生存不啻是一種悲哀和一場痛苦,但是仍舊代代相續而生生不息。人類輝煌的業績之一,恐怕就在於沒有令自己在流離顛沛中泯滅。陝北的大文化,有人稱之為“性文化”,有人名之為“宗教文化”,但以筆者管見,性文化也好,宗教文化也好,落根都在這“生存文化”上。那一年,我陪中央電視台某攝製組,去民歌之鄉腰鼓之鄉剪紙之鄉農民畫之鄉的安塞,造訪一位叫白鳳蘭的剪紙藝術家。拍攝途中,她拿出一幅畫,令四座驚駭不已。

  如果有一天,這世界因為天災人禍,隻剩下一男一女了,況且這一男一女是兄妹,那麽,他們應該怎麽辦?“他們應該結婚!”這位農村老太婆,鄭重其事地這樣告訴我們。在她眼裏,一切人類的理性思考和煞費苦心經營起來的道德秩序,在非常時期,都必須讓位於生存。生存才是第一的。她拿出她畫的一幅畫。世界隻剩下兄妹二人了,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對他們說:“結婚吧,為了讓世界上繼續有人類!”他們很害羞,不願意這樣做。於是,這個超自然的力量說,既然如此,讓你們聽從天意吧,請你們將陰陽兩塊砬扇,向山下滾去,如果砬扇重合,你們可以結婚,如果砬扇沒有重合,那就是人類當滅了。兩塊砬扇向山下滾,滾到山腳後,令人驚詫地合在了一起。於是,世界上人類存在了下來,歌聲和鮮花存在了下來。老太婆講得很認真,很神聖,在她的眼中,放出一種女巫和孩童的目光混合在一起的奇異色彩。老人的這幅畫將出現在中央電視台新近拍攝的一部叫《中國人》的電視片中。老人居住在一處山坡上,整麵山坡居住的都是她的家族,溝底是一條時斷時續的小溪。記得,當時,望著這麵山坡,我直疑心,石砬子就是從這坡上滾下來的。

  西北風像一個陰沉著臉的陝北漢子,正在猛烈地、凶狠地衝擊著藝術領域,或音樂,或影視,或繪畫,或文學。我的筆在經過許久的迂回之後,才接觸這個題目,這令我慚愧。篇幅的原因,容我找另外的機會,專辟一篇《陝北藝術論》吧。哦,陝北,這化外之地,這“聖人布道此處偏遺漏”的窮鄉僻壤,也許,你將會給板結和孱弱的藝術以一場大驚異,也許,你將會給我們這受儒教浸染數千年的古老民族,一點離經叛道、勇天下之先的精神。

  當我從秦直道上經過,注視著秦皇兩千年前那遠去的背影時,當我懷著誠實,走入我陝北山鄉每一位父老的心靈時,當我看著安塞腰鼓,以不可一世的姿態踢踏黃土時,當我來到黃河延水關洶湧的渡口,虔誠地為多災多難的民族祈禱時,我想起我的一位藝術家朋友的話,他說,我們這個民族的發生之謎、生存之謎、存在之謎、發展之謎,也許就隱藏在這陝北高原的層層褶皺中。

  是這樣嗎,高原母親?我在問你,你為何不答。

  朱以撒(1953年~),福建泉州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古典幽夢》、《俯仰之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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