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
自打記事時起,走過多少胡同,我實在數不清了。這些形狀各異的大小胡同,它們的這樣那樣的名字,以及它們的這樣那樣的故事和傳說,我更是無法講述出來的,然而有那麽一條小胡同,如同罩在我心頭的一片輕雲,無時無刻不在撩撥我的心緒,我想抹也永遠不會抹掉。這條小胡同,叫羊管胡同,就在北京東城。
北京城的胡同多,成百上千,這是誰都知道的。在這眾多的胡同裏,羊管胡同實在平常。它既不像東廠胡同,曾設有朝廷的情報機關,總使人感到有某種神秘;也不像鐵獅子胡同,曾有達官貴人的府第,一聽便覺得有某種威嚴。我甚至於覺得,平常的羊管胡同,幾乎沒有什麽故事。你若打開小幅的北京地圖,都很難找到羊管胡同這四個字。羊管胡同就是這般平平常常。
如果非要找出它的不平常,還是有的,那就是有一座寺廟,坐落在這條羊管胡同裏。三十多年前我在羊管胡同居住時,這座寺廟的香火很旺,經常可以聞到僧眾的誦經聲。我同朋友們多次去過那裏,後來還結識了一位老僧,這位老僧會講英語會下象棋,他的名字我現在完全忘記了。這位老僧是半路出家,聽說他原本是大學的講師,平日鑽研佛書入了迷,後來便棄教削發來此修行了。當時同我住在一個公寓裏的單身漢,有幾位是做翻譯工作的,有的也是象棋迷,經常去找這位老僧聊天、對壘,漸漸熟了,大家便都知道了他的身世。這座寺廟裏還有位看門的僧人,也同我們很熟,這是位身強力壯的山東大漢,聽說他原來是舊軍隊裏的營長,抗日戰爭結束後出的家。這人很和氣,隻要我們一去,他便熱情接待。我說的這些人和事情,同樣平常,沒有什麽新鮮,但是這些平常的人際關係,卻帶給了我們不少情趣,今天想起來,依然覺得是那麽有滋有味兒。
羊管胡同對麵是王大人胡同。從胡同名字上猜測,大概這裏住過一位王姓的大人物,不然不會有這樣的胡同名。當時國家僑委就在王大人胡同裏。
羊管胡同裏有機關公寓,王大人胡同裏有大機關,上下班時人來人往,這兩條胡同交叉的街口,便很自然形成了攤販的聚集地。每天早晨天剛剛亮,這裏便很熱鬧了,賣茶湯、杏仁茶的,賣炸糕、油餅的,賣豆腐腦、餛飩的,總有七八種不同的吃食,熱氣騰騰地擺在那裏。我每天吃早點大都在這裏。我愛吃餛飩,出來直奔餛飩攤,邊吃邊觀街景,有時一坐二三十分鍾。有天早晨我正在吃餛飩,見王大人胡同裏停下一輛轎車,隨後下來一位中年人,腿腳不很利落地走到餛飩攤前要了一碗餛飩,坐在長板凳上,同我們這些普通人一起吃。大家明知這是位轎車幹部,但是誰也不覺得怎麽稀罕,因為北京坐轎車的幹部太多了。這位中年人吃完餛飩走後,一起吃餛飩的人說起,我才知道這位就是廖承誌。在我的心目中,廖承誌是位了不起的革命者,他的傳奇故事和多才多藝,早聽人說起過,今天居然讓我邂逅相遇,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久久地望著他漸漸走遠的背影。這天早晨我過得極其愉快。
可是,我要坦誠地說,我對於羊管胡同的縷縷深情,絕不僅是我記憶中的這些平常小事,而是這條胡同裏藏匿著我個人的故事和悲歡。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寫詩,又有幾位青年詩人朋友,大家經常一起聊聊天讀讀詩,就因為這個,在“反胡風運動”的時候,不分青紅皂白地批判審查了我一通,並使我失去了到大學讀書的機會。事隔兩年,又因為說了幾句真話實話,在“反右派運動”裏被戴上帽子,送北大荒農場勞動改造。從此我離開羊管胡同,三十幾年來,再也未去過這條小胡同。
近幾年有時從北小街一帶走過,真想去羊管胡同看看,重溫年輕時代的夢想和生活,可是剛一抬腳馬上打消了這一念頭。倒不是怕在思想上重新承受那有過的壓抑,這些屬於過去了的經曆早成了我的生活經驗,今天咀嚼起來隻會堅定我的意誌。
比這一切更容易牽動我的心的,是我年輕時的一段感情上的故事,隻因為政治的倒黴,這故事才有了悲涼、淒楚的結尾。這故事好像一隻死抓不放的手,揪著我滴血的心,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來,都想放聲大哭一場才痛快。然而這畢竟是純屬個人的生活隱私,怎麽好同別人公開呢?隻好永久地深埋在心底了。
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的一生中,無論生活是艱辛還是平順,無論經曆是複雜還是單純,都會在心靈上有一塊真正的屬於自己的領地。我的這塊領地是同羊管胡同連在一起的,今天寫這篇短文自然便想起了這個不可言傳的故事。哦,羊管胡同,你永遠是那麽平平常常,平常得好像沒有自己的故事。而在我的心目中,羊管胡同,你從來沒有平常過,我的許多故事是在你那裏發生的。更何況你還知道我青年時代的夢想和悲歡。
高建群(1954年~),陝西臨潼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最後一個匈奴》、《六六鎮》;中篇小說《遙遠的白房子》、《雕像》;
散文集《新千字散文》、《東方金薔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