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
那一年夏天到來的時候,玫園的花全開放了。
玫園的主人知道我對玫瑰有一種微妙的敏感,特地寫信來,請我到他家裏去看花。
三天以後的一個黃昏,我坐在玫園主人的客廳裏,從窗口向外望著,望著那一棵棵盛開的薔薇,默然不語。直到主人提醒我手中的清茶快要冷了的時候,我才轉過頭來,向主人做了一個很苦澀的笑容。
主人站起身來,拍掉衣上的煙灰,走到窗前,一麵得意地點著頭,一麵自言自語:
“三十七朵,十六棵。”
然後轉向我,用一種調侃的聲調說:
“其中有一棵仍是你的,還能把它認出來麽?”
躺在沙發裏,我遲緩地點點頭,深吸了一口煙,又把它慢慢吐出去,迷茫的煙霧牽我走進迷茫的領域,那領域不是舊夢,而是舊夢籠罩起來的愁城。
就是長在牆角旁邊的那棵玫瑰,如今又結了一朵花-仍是孤零零的一朵,殷紅的染色反映出它絢爛的容顏,它沒有牡丹那種富貴的俗氣,也沒有幽蘭那種王者的天香,它隻是默默地開著,開著,隱逸地顯露著它的美麗與孤單。
我還記得初次在花圃裏看到它的情景。那是一個濃霧彌漫的清晨,子夜的寒露剛為它洗過柔細的枝條,嫩葉上的水珠對它似乎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嬌小的蓓蕾緊緊蜷縮在一起,像是怯於開放,也怯於走向窈窕和成熟。
在奇卉爭豔的花叢中,我選擇了這棵還未長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來,用一點水,一點肥料和一點摩門教徒的神秘祝福,種它在我窗前的草地裏。五月的濕風吹上這南國的海島,也吹開了這朵玫瑰的花瓣與生機,它畏縮地張開了它的身體,仿佛對陌生的人間作著不安的試探。
大概我認識她,也就在這個時候。
平心說來,她實在是個可愛的小女人,她的拉丁文的名字與玫瑰同一拚法,這並不是什麽巧合,按照莊周夢蝶的玄理,誰敢說她不是玫瑰的化身?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種罕有的輕盈與新鮮,從她晶瑩閃爍的眼光中,和那狡猾惡意的笑容裏,我看不到她的魂靈深處,也不想看到她的魂靈深處,她身體上的有形的部分已經使我心滿意足,使我不再醞釀更進一步的夢幻。
但是夢幻壓迫我,它逼我飄到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裏,走來了她的幽靈,於是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同看日出,看月華,看眨眼的繁星,看蒼茫的雲海;我們同聽鳥語,聽蟲鳴,聽晚風的呼嘯,聽阿瑞爾(Ariel)的歌聲,我們在生死線外如醉如癡;
在萬花叢裏長眠不醒,大千世界裏再也沒有別人,隻有她和我;在我眼中再也沒有別人,隻有玫瑰花。當裏程碑像荒塚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驛站終於出現在我們的麵前,遠遠的塵土揚起,跑來了《啟示錄》中的灰色馬,帶我們馳向那廣漠的無何有之鄉,宇宙從此消失了我們的足跡,消失了她的美麗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
可是,夢幻畢竟是飛霧與輕煙,它把你從理想中帶出來又把你向現實裏推進去。現實展示給我的是:需求與獲得是一種數學上的反比,我並未要求她給我很多,但是她卻給我更少。在短短的5月裏,我和她之間本來沒有什麽接近,可是5月最後一天消逝的時候,我感到我們的相隔卻更疏遠了。恰似那水上的兩片浮萍,聚會了,又飄開了,那可說是一個開始,也可說是一個結束。
紅玫瑰盛開的時候,同時也播下了枯萎的信息,詩人從一朵花裏看到一個天國,而我呢?卻從一朵花裏看到我夢境的昏暗與邅回。過早的凋零使我想起托姆普孫(FrancisThompson)的感慨,從舊劄記裏,我翻出早年改譯的四行詩句:
最美的東西有著最快的結局,
它們即使凋謝,餘香仍令人陶醉,
但是玫瑰的芬芳卻是痛苦的,
對他來說,他卻喜歡玫瑰。
不錯,我最喜歡玫瑰,可是我卻不願再看到它,它引起我太多的聯想,而這些聯想對一個有著犬儒色彩的文人,卻顯然是多餘的。
在玫園主人熱心經營他的園地的開始,他收到我這棵早凋了的小花,我雖一再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品,他卻笑著堅持要把它當做一棵“寄生物”。費了半小時的光陰,我們合力把它種在玫園的牆角下,主人拍掉手上的泥巴,一邊用手擦著汗,一邊宣布他的預言:
“佛經上說‘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我們或許能在這棵小花身上看到幾分哲理。明年,也許明年,它仍舊會開的……”
煙霧已漸漸消失,我從往事的山路上轉了回來,主人走到桌旁,替我接上一支煙,然後指著窗外說:
“看看你的寄生物吧!去年我就說它要開的,果然今年又開了。還是一朵,還是和你一樣的孤單!”
望著窗前低垂的暮色,我站起身來,遲疑了很久,最後說:
“不錯,開是開了,可是除了曆史的意義,它還有什麽別的意義呢?它已經不再是去年那一朵,去年那一朵紅玫瑰謝得太早了!”
柳萌(1935年~),原名劉,天津寧河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隨筆集《生活,這樣告訴我》、《心靈星光》、《尋找失落的夢》、《歲月憂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