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
龐貝城是考古學家和詩人們愛不忍釋的地方,麵對一片斷瓦殘垣,目睹一些被火山灰活生生埋葬的駭人的屍體模像,縱是鐵石心腸,都會感歎欷歔。柏楊先生似乎有過一句蓋世名言,曰:“天災受害的都是窮人,人禍受害的都是富豪。”可是站在龐大的龐貝廢墟之上,這名言就成了屁話。蓋小頭小臉,小家子氣的天災,如台風之類,住在低窪地區木板房裏的窮朋友,首當其衝,天經地義的先行倒黴,不是被淹死,就是被電死,再不然就是被塌屋砸死,至少,鋪蓋家具全部泡湯。住在鋼筋水泥,高樓大廈裏的老爺老奶,卻個個安如泰山,到目前為止,還沒聽說過有哪一棟被台風吹倒了的。不過,一旦大號天災駕臨,像龐貝城的噩運,那可是玉石俱焚,富貴貧賤一筆勾銷。維蘇威火山像一隻龐大無比的巨魔,就在龐貝榻旁,呼嚕呼嚕酣睡,當人們作惡造孽到某一程度時,上帝老爺照它P股上猛踢一腳,它就鼻孔冒煙,張開血盆大口,來個一股腦下肚。
一位作家說,全世界如果每個城市旁邊,都臥著一個隨時都會大發雷霆的火山,人心恐怕要善良得多。我想這種看法有可能性,但也不見得,甚至有點一廂情願。蓋恰恰相反,越是危機重重,人們越是容易墮落。“人生如夢哲學”會更強烈。俗不雲乎:“今天上床不脫履,不知明天穿不穿?”管他啥天理良心、國法人情,如果不馬上餓虎撲羊,一會兒工夫就化成焦炭矣。咦,我不作惡,有人作惡,我為啥不當主角,隻陪綁乎哉?不分青紅皂白的威脅,不會產生阻嚇作用,隻會激起更大的悲劇或更大的禍害,一位教習老爺對小學生曰:“誰再隨地吐痰,罰你們全班跑步。”結果是全班不斷跑步,而那位惡作劇的小家夥反而洋洋自得。靠巨魔提高不了道德水準,公平的法律和高貴的良知才能提高道德水準。
最受世人詬病的,莫過於龐貝城的春宮-包括壁畫和塑像,好像是迄今為止,世界上保留的最古老的妖精打架,它們完成於一世紀,或一世紀之前。龐貝城有一對兄弟合住的巨宅大院,該巨宅大院頗像蘇州豪門的庭園。其中有一間兒童不準“進出”(日本老爺用語)的密室,畫與像俱在,我老人家奮勇地擠進去瞻仰參觀,卻失望而返,喟然長歎,非歎人心不古,肉欲橫流也,也是歎它們線條的拙劣,跟中國仇英先生的手筆,一模一樣,僵硬粗糙,栩栩如-死。那些畫家如果生在現代,保證連稀飯都沒得喝的。嗚呼,猛一看實在糟透,再一看還不如猛一看,一腔熱情如火,霎時無影無蹤。這種四五流貨色,意大利人也知道,但仍印成精美畫冊猛賣,因之使“龐貝色情”聞名於世。不過因它“古”罷啦,可見凡是“古”的玩意兒,東方西方,都吃香無誤。
-我竟沒有買一本回來,現在後悔不迭。一則是當時嫌它不夠精彩,聲言白送我我都不要。二則端聖崽嘴臉慣啦,眾目睽睽下,有點磨不開。
然而,龐貝的色情,卻留給世人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認為龐貝人淫逸無度,所以上帝才踢巨魔的P股。一位白人觀光客老奶,一麵把畫冊往皮包裏塞,一麵咕咕唧唧,就是這麽一口咬定,我就大大的震驚。龐貝的毀滅如果真跟春宮色情有關,巴黎、紐約以及台北,早他媽的化為灰燼矣。貴閣下現在正蹲在地獄裏哼哼,還能三生有幸,拜讀我老人家的大作耶歟。
色情在龐貝小民生活中,並不占重要地位。前兩天看報,報上一則調查報告說,現代美國小民生活中,“性”占第十四位。看情形中國小民生活中,“性”恐怕要獨占鼇頭,因中國人娛樂的項目要少得多啦。假如龐貝淫逸的程度已到了既普通又公開的程度,那麽,兩位有錢的弟兄大爺,還要密室幹啥?
龐貝廢墟給後世最主要的貢獻,不是被大掀底牌的粗陋春宮,而是另一種東西,那就是:他們的民主政治。
不知道什麽緣故,在我所看到的有關龐貝的文章中,對這一點卻沒啥興趣,大概認為“當然如此”,沒啥稀奇。龐貝跟王莽先生的新王朝,劉秀先生的東漢王朝,同一個時代,就在該二位先生建立政權,稱孤道寡,天子聖明,巨罪當誅的年代,龐貝的民主政治,正穩定進展。就在廢墟一條街道的破牆上,還殘留著一幅當年的競選海報,不是紙海報,而是用油漆之類塗料寫上去的,我特別把它照下來,準備膜拜。
它才真正是龐貝的珍寶。對一個曆盡滄桑的中國人而言,使我陷於沉思。
-在聖瑪利諾共和國,我還拍下另一幅同樣可貴的照片。意大利開國三傑之一的加裏波第先生,為了逃避兩西西裏王國政府的追捕,曾在那裏避難。他是19世紀最著名的政治犯。但在兩西西裏政府看來,他可是罪大惡極的匪徒,一旦生擒活捉,輕則鋃鐺入獄,重則一槍斃命。聖瑪利諾把這樁事和加裏波第先生的感謝之情,用銅牌懸掛街頭,供遊客憑吊。嗟夫,追捕他的那些大爺,已成朽骨,他們的子孫,也以祖先幹過這種勾當為羞,而加裏波第先生的光輝,卻永照宇寰。
龐貝廢墟的競選海報,說明那時候人民已具有相當高的知識和評鑒能力,這種中國人迄今仍在追求的層麵,羅馬帝國在兩千年前便實行之矣。咦,民主的“西方精神文明”,跟封建的“東方精神文明”,遙遙相對。
似乎在啥地方看到過,有人寫曰:“民主,民主,正因為龐貝人實行民主,失去了領導中心,社會混亂,才弄得天怒人怨,全城覆滅!”(君不見,現在就有人大聲呐喊,說南越被北越吞並,就是因為美國總是強迫南越實行民主,如果美國不插手,任憑吳廷炎先生和阮文紹先生建立獨裁政府,就妙不可言,非大勝不可。)貴閣下如果遇到這種節目,最好是洗耳恭聽,勿開一言。幸好的是,真敢明目張膽反對民主的英雄好漢,似乎已絕了種(畸形人應該淚流胸懷)。要反也隻敢偷偷摸摸地反,最拿手的本領就是在“民主”頭上加個緊箍咒,或在“民主”腳下裝個風火輪。頭上緊箍咒的“指導民主”、“歐美民主”、“西方民主”、“革命民主”,腳下風火輪的“民主集權”以及各色文化變形蟲,黑煙滾滾,大批出洞,把民主搞成一潭渾水,有權大爺們,就在渾水裏,樂不可支地摸魚。
龐貝城擁有的羅馬式廣場,已全部掘出,雖然荒草野蔓,鼯水縱橫,但壯觀一如往昔。遠在古希臘亞裏士多德先生時代,廣場在民主政治上,就占最最最最重要的角色。那時既沒有電視,又沒有收音機,全靠廣場,蓋必須有廣場,大家才能集會;
必須有集會,大家才能交換意見。你一言,我一語,你折服了我,我說服了你,吵鬧了一陣,七八九十種意見,最後綜合為一種更完整的意見,民主就這樣的萌芽成長。如果沒有廣場,就沒有集會,就沒有民主,誰家有那麽大的院子,容納那麽多大聲喧嘩的小民乎哉?我們如果說,民主政治奠基在廣場之上,也頗覺理由充分。遙想大選當年,那位把海報漆到牆上的候選人(漆上去可真高明,對手想撕都撕不掉),他閣下向黑壓壓一片選民,大聲疾呼,唾沫橫飛。廣場不但提供了小民糾正政府錯誤措施的場所,也培養小民的思考能力、鑒賞能力,和意氣軒昂的胸襟氣度。嗚呼,當那位老哥抬頭挺腰、神采煥發向權勢發出挑戰之時,恰是中國東漢王朝初期,中國知識分子和政府官員,卻正在金鑾上雙膝下跪,喊叫萬歲之時。這是兩種文化顯明的對比,中國人似乎勇於屈膝,而且動不動就屈膝。實在被逼急啦,就手拿大刀,索性反叛,始終不習慣平等麵對。而民主的精神,就是要平等麵對,誰也不高過誰,誰也不低過誰。
-直到今天為止,我們還常看到一種悲慘的景觀,一些地位卑弱的人,包括可敬的柏楊先生在內,跟權錢交加的老爺握手時,除了猛握,還猛撅P股鞠躬。
想到這裏,忍不住要嚷:“我們已經比龐貝晚了兩千年,為啥還學不會?為啥還學不會?”
牛漢(1923年~),原名史成漢,山西定襄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牛漢散文》、《螢火集》、《童年牧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