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煊
宜興迤南六十裏,在那竹濤澎湃、無邊無際的竹海中,有許多神奇的鍾乳石洞。
其中最美麗的,便是螺岩山下的善卷洞。
一到洞口,隻見一座頂天立地的“砥柱峰”當門而立。想象中,石峰背後,也許是一個玲瓏剔透的石室,也許是一個深邃幽暗的石窟。然而,都不是。轉過砥柱石峰,眼前陡然開朗,好一個廣闊的洞天世界。那麽高大、深遠、寬敞,但又不是一覽無餘的廣場,而是一座輝煌壯麗的廳堂。
回首看來處,洞口外,上接碧霄雲天,下臨深穀飛瀑。人,好似立在半雲半霧的地方。
洞裏,左青獅右白象,立在石廳兩旁。獅,似剛出浴,濕潤獅毛卷曲披拂;象,似剛在泉邊飲足,心寧氣靜地倚壁小憩。
石廳的四麵石壁,百孔千竅,雕刻成變幻無窮的圖案和奇花瑤草。-不知是人間藝術家的傑作,還是天宮神手的奧妙。石廳的穹形天幕上,倒懸一串串玉白鵝黃、冰淩似的鍾乳,像走進了水晶宮一樣。
立在這可容幾千人聚會的石廳裏,不由得使人想到,每當佳節盛會,獅後象王率百獸在這石廳裏酣歌起舞的歡樂景象:猴兒攀援石梅石鬆,燕雀在石梁間飛翔,十仙濡墨徘徊題壁吟唱。
由石廳盤旋飛繞而上,可達善卷上洞。洞府門口,飛懸著一片石雲。雲天之上,煙繚霧繞,又是另一個洞天世界。
一池池碧清的甘泉湖邊,牧放著鬈毛石羊。牧人召喚羊群的石螺,閑浸在泉旁。
一匹純雪似的石馬,飲足了水,舉蹄欲從湖邊馳向遠方。
飛馬身邊,有兩棵萬古石梅,枝幹高達三十三尺。它那永不凋謝的鮮花,一徑在雲海裏開放億萬年。
天上浮動著片片石雲,一條若隱若顯、露頭藏尾的青龍,飛來池邊小飲。這一池甘泉湖水,香甜、清涼。它甜,但沒有糖的膩味;它香,但不像花兒那麽濃鬱;它清涼,但絲毫也不像冰雪那樣刺人肌膚。它是道道地地神話中沁人肺腑的甘泉。
雲天上,時時滴落下一點一滴白色的鍾乳。這乳漿,也像種子一樣,一落到地上,它就會慢慢紮根出芽,長出桂樹、梅花,甚至會長出跑兔奔馬。這是有生命的仙水,這是有生命的乳漿。
雲天上,倒掛著一條盤旋迂回的石梯,曲曲折折,一直通到洞府的底層。石梯,那麽樣彎曲繚繞,緩緩而下,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裁下了一條七夕晚霞,縫成了這道雲梯。
雲梯的盡頭,便是這層樓洞府最深的底層。
這裏,沒有輝煌的廳堂,也沒有飛飄的石雲,在這洞府的最深處,另有一番壯麗的景象。
在那高遠莫測,望得人頸脖發酸的穹頂上,掛滿了五光十色千奇萬幻的石乳,有一串串翠綠的葡萄,有一隻隻橙黃的佛手,有振翅欲飛的白鶴,有純玉似的鮮藕。
一棵鱗片斑駁的蒼勁石鬆,頂天立地,托起這石府的屋宇層樓。
在石鬆的身邊,一麵銀光四射的泉瀑飛簾,垂掛在筆立的石壁上,飛瀑洋洋灑灑地飄落到石河裏,它流過石拱橋下,流過壽星的腳邊。順著一級級梯河,奔流而下,形成十幾道瀑布飛泉。道道飛泉景色不同。有的如龍口吐珠,有的像風迅電疾的雨簾,有的又似織綢機上的纖細銀絲飛織。
飛泉梯河歡樂地奔流,有時像絲弦管簧輕聲合奏,有時又像軍號銅鼓急驟交鳴。
奔騰的梯河,最後傾注到一個石湖中,立刻,像魔術似的,一切都靜止了。波麵展平如鏡,濤聲也戛然而停。靜極。抬頭仰望,石雲上墨黑而透明的冰珠,隻有它,偶爾滴落在石湖裏,發出琴鍵單聲跳動時清亮的聲響。
山腹裏有洞,洞中有飛泉。泉盡是湖,湖水直通石河。
石河邊,一座石亭,一條石埠頭。
忽然,從天外飛來一舟,直抵石埠頭邊。
離岸登舟。船,蕩向螺形的石河裏。這山腹裏的石河,不是急湍的山泉,也不是低語的溪流,它恰似深秋烏藍色夜空中的銀河,在靜靜地暗流。
石河的上空,不是炫眼的朝霞,也不是明媚的月色,石雲上遊動的滿天鍾乳,恰似夜空裏閃亮亮的滿天繁星。
槳在劃,但並不發出響聲,好像不是攪動水波,而是輕撥柔雲。船,不像在水上行駛,倒像在雲中飄流。
石河在夜空似的山腹裏左彎右曲,緩緩潛流。
水在流,船在航,滿船的人,但沒有一點聲響。隻有石雲上滴落的冰珠,叮-
叮、咚-咚地輕響。
船隨水流,似無盡頭。
但,終於天破曉了,船頭現出了曙光。船,轉過一個石岬,眼前突然大放光明,在洞口的穹頂外,猛然閃現出千萬裏碧藍碧藍的雲天。生活了幾十年,從來也不曾感覺到,天空竟是這麽樣的碧藍。拱頂、藍天,連接著綿延無盡的梯田、竹海、茶園。
自從置身於這山腹內的層樓石府後,恍恍惚惚,似乎誤入了“寶石花”的仙境。
直到船出洞口,這時才豁然明白:那些最優美童話中所描述的神仙洞府,天闕龍宮,原來,都是從這人間聖手斧鑿的奇跡裏摹寫的。
曹靖華(1897~1987年),原名曹聯亞,河南盧氏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花》、《春城飛花》、《飛花集》;譯著《鐵流》、《煙袋》、《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