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貿周邊的夜很明亮。何魚推門進了一家快餐店,裏麵人滿為患,想吃頓飯還要排隊等候,看來和何魚一樣周末加班的人不在少數。何魚隻好作罷,還是回家隨便對付一下吧。何魚剛上地鐵1號線,朱莉的電話就來了。
何魚連忙接聽,朱莉的聲音在飛馳的地鐵內斷斷續續,沒等何魚聽清楚怎麽回事,那邊又掛了。何魚隻好在永安裏下了車,給朱莉撥過去。電話響了兩下,通了。何魚解釋道:“Julie您好,我剛才在地鐵上……”
朱莉打斷何魚的話:“怎麽搞的?GMS裏有一處錯誤。”
錯誤?怎麽可能?何魚向來對自己比較有信心,況且她已經核查過兩遍:“什麽地方?”
朱莉異常嚴肅地說:“華東區銷售經理王尚峰的數據不對,他2月份的回款是216萬,你怎麽給他按116萬算的?”
何魚的腦袋“嗡”的一下,將216萬寫成116萬,這可是一個重大錯誤。
好在何魚迅速地回憶起財務部、商務部以及王尚峰本人發來的數據,2月份他的回款確確實實是116萬,怎麽變成216萬了?“我印象中是116萬,難道是我記錯了?”何魚解釋說。
朱莉的語氣有所緩和,很難得地表現出對何魚的理解:“哦,可能是你太忙了,沒來得及細看。王尚峰在CRM(客戶管理係統)裏剛剛確認了一筆100萬的回款,你給他統計成2月份的業績吧。”
何魚長出了一口氣,排除了自己出現重大錯誤的可能:“好的,我明天一早給改過來。”
“明天?”朱莉說,“你最好現在給改一下,我這邊等著確認呢。”
何魚心想朱莉沒必要催得這麽急吧,她在家裏根本進入不了公司的內部辦公係統,更別說做GMS了,怎麽確認?但是朱莉既然這麽說了,何魚又能如何呢?她隻好重新坐上地鐵,返回公司,打開內部辦公係統,登錄GMS,看到王尚峰的回款裏的確多了一筆100萬美元的回款,隻不過這筆回款既沒有得到財務部的確認,事先也沒有商務部提供的發票數據,也沒有注明是電匯還是現金支票。這個時候,何魚的手機響了,是ICE上海辦公區開頭的電話號碼,這個時候會是誰打來的電話呢?
何魚摁了接聽鍵,一個男中音傳了過來:“Hedy你好,我是華東區的王尚峰。”
“你好,王經理。”
“還在加班吧?辛苦辛苦。”王尚峰說。
“嗬嗬,都一樣,你不是也在加班嗎?”何魚和王尚峰的關係一般,她邊說邊看了一眼屏幕上的GMS,“我正要給你確認呢,你這筆100萬的回款到賬了嗎?”
“客戶是昨天電匯的,下周應該能到賬。”王尚峰在電話裏洋溢著笑聲,“這不是請Hedy幫忙來了嘛,請您老人家幫我算到2月份的業績裏麵吧。”
“我也想幫你。”何魚想想因為這事又折回來加班就有點生氣,“可是沒有商務部以及財務部的確認,我沒法給你統計到裏麵。”
“這個是緊急要回來的賬,沒來得及走流程。”王尚峰說,“你先幫我算上,好吧?”
何魚確實有點為難,若是不幫,不僅會給王尚峰留下不好的印象,更重要的是無法給朱莉交代。然而有關數據方麵的東西是必須嚴格按照公司流程來走的,的確是幫不了。何魚有點不解地說:“王經理,你也不差這一兩天,等你走完流程也不晚,不管是算到2月份還是3月份,還不都是Q1?”
王尚峰沒想到何魚這麽問,他嗬嗬一笑,沒有回答何魚的問題,而是將朱莉搬了出來:“我剛才已經和Julie溝通過了。”
何魚聽出王尚峰的意思,雖然朱莉剛才給何魚下達了指示,但在原則性的問題上何魚還是要堅持,她問:“Julie怎麽說?”
王尚峰沒有說出朱莉的觀點,而是反問道:“她沒跟你說?”
何魚知道不能再裝糊塗了:“王經理,我需要跟我們領導確認一下,好吧?”
掛斷電話,何魚再次看了看這100萬的回款,是寧波某電信運營商的項目,何魚點開CRM裏此項目的相關信息,在項目負責人一欄裏看到的竟然是謝森的名字!
何魚猶豫了一下,雖然整個辦公區就她一人,但她還是謹慎地來到樓梯間,用手機撥通了謝森的電話。
謝森很快就接聽了電話:“美女,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
“問你個事。”
“說。”
何魚說出了寧波某電信運營商的項目,問:
“這個項目是你負責的吧?”
“是啊,怎麽了?”
此刻的何魚是需要有人和她一起來分析她目前的形勢,已經離職的謝森剛好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對象,何魚笑笑說:“說出來,不算是走漏公司的機密吧?”
“嗨,就這個破項目,算不了什麽機密的。”電話裏能聽到謝森調小了電視音量。
何魚再次觀察了一下樓梯間,周圍靜悄悄的。何魚降低聲音說:“那我就說了啊,這個項目現在算在王尚峰身上了。”
謝森說:“這對我來說一點都不意外,沙對王尚峰那麽關照,肯定會算成王尚峰的業績。怎麽了,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了?”
謝森說的“沙”是指華東區銷售主管沙光輝,也是謝森以前的上級。
何魚知道謝森和沙光輝有點不合,便含糊地說:“這個項目的100萬回款到了,我在公司加班做GMS看到了便給你打個電話。”
“回了100萬?這麽快?應該是4月份回款啊?”謝森若有所思地說,“寧波這家客戶回款從來沒這麽積極過。”
何魚拋出了自己關心的問題:“對啊,4月份應該回的款為什麽現在就回了呢?”
“換人了唄。”謝森有點自嘲地說。
“那家客戶還真買王的賬?”
“王沒那麽大的麵子。”謝森說,“肯定是沙出的麵。”
“哦。”何魚問,“那他為什麽非要把業績統計到2月份裏?”
“誰?”
“王。”
謝森嗬嗬一笑:“這不是明擺著呢嗎?”
“為什麽呢?”何魚百思不得其解。
“電話裏說不方便。”謝森說,“找時間見麵聊。”
何魚想到馬上就要跟朱莉溝通此事,時間緊急得很,哪還等得了以後:
“先點撥一下。”
謝森說:“楊謙不是做了副總裁嗎?”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謝森開起了玩笑:“要知道,在ICE我可不僅隻有你一個線人,嗬嗬。”
“我可不是你的內線。”何魚說,“他做了副總裁怎麽了?”
“關鍵是他目前還兼任著銷售總監。”謝森說,“銷售總監的位置肯定是要讓出來的,新的人選肯定還沒確定下來。從外部找,那就需要一個過程,也需要一個磨合的過程,用起來順誰的手,就不好說了;若是從內部提拔,就要拚人脈拚業績,人脈是暗的,業績是明的。在銷售部門,沒有業績,人脈再好,也是一個扶不起的阿鬥,所以隻有拚業績了。3月份的業績肯定是等不到了,槍支彈藥肯定得用在2月份上。”
何魚還是一頭霧水,這和王尚峰有什麽關係?他隻不過是一個年輕的銷售經理而已,中間隔著一個銷售主管,他就是業績做得再好,也不可能越級提拔他做銷售總監:“這和王有什麽關係?”
“王不是在給自己爭,而是為沙爭。”謝森說。
“哦。”何魚恍然大悟,作為沙光輝的手下,王尚峰的業績上去了,沙光輝的業績自然會水漲船高。沙光輝謀取了更高的位置,王尚峰上升的空間自然也就大些。
“還有。”謝森擔心道,“他們這種大躍進式地堆高2月份的業績無非是一種政治需要罷了,你可不要被卷進去。”
“謝謝。”何魚隨著對事情真相的認知,壓在心中的石頭越來越沉了,麵對謝森的關心,她終於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這100萬的回款既沒有得到財務部、商務部的確認,王隻是在CRM裏麵確認了一下。他說客戶昨天已經電匯,下周肯定能到賬,他想讓我幫他做成2月份的業績,你給我個建議吧。”
話說出來,何魚就後悔了,怎麽能說這些事情,但是不說,她一時又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她相信謝森不會出賣自己。
謝森說:“謝謝你能跟我分享這些事情,我換做是你,堅決不會幫這個忙。倒不是因為我對某些人有偏見,關鍵這是個原則問題。這個忙不幫,他也沒什麽話說。”
何魚還想接著問若是朱莉也授意這樣做該怎麽辦,但轉念一想,在謝森麵前還是不要提朱莉了,因為她心中已經有了主意:寧可得罪上司,也不得罪原則。想到這,何魚說:“其實我感覺王也沒必要這麽為沙爭,沙的業績這麽好,不差這麽點。”
“嗬嗬,主要是為了表忠心嘛,爭一點是一點,況且還有比沙更有潛力的人啊。”
“誰?”
“付園。”謝森說,“我要是總裁,就一定會選付園做銷售總監。”
對了,大客戶部付園,ICE中國區一個響當當的人物,怎麽就把他給忘記了呢。不過,何魚又感到惶惶不安,她忽然想起來,朱莉這次銷售數據提前到1日的消息,唯獨沒有通知大客戶部!而付園這個部門並沒有將數據提交上來。雖然大客戶部之前並不是何魚負責統計的,這次是朱莉負責通知各業務部門,但大客戶部真要是怪罪沒有收到通知的話,何魚無疑會成為一個替罪羊。
何魚忙掛斷手機,走向辦公區,遠遠地就聽到自己格子間的電話在響。
何魚緊走幾步,抓起話筒,朱莉的聲音傳來:“Hedy,怎麽不接電話?”
“我去洗手間了。”
“真是的,手機也占線。”朱莉對細節往往糾纏不清,何魚真擔心朱莉會問和誰在通電話,好在沒有。她似乎很生氣,“工作忙完了嗎?GMS改過來了嗎?”
“我正要跟你請示呢。”何魚說話很謹慎,“我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看了一下王尚峰的這100萬回款,財務部和商務部都還沒有確認呢。”
“沒事。”朱莉生硬地說,“他明天一上班就可以走流程了。”
“哦,那等財務部和商務部確認後,咱們再給他統計吧。你看,可以嗎?”
“王尚峰已經跟我確認了,回款肯定沒問題。”朱莉說,“你快做出來吧。”
何魚暗想,其實朱莉完全可以修改GMS,她若想幫王尚峰,明天直接在上麵改動不就可以了嗎?為什麽非要讓自己來幫這個忙?想到這,何魚感到後背發涼:“我還是想等一等,我跟王尚峰再溝通一下,請他明天上午跟財務部和商務部溝通一下,讓他們確認後我再給他添上,應該還來得及。”
朱莉平日裏生氣的時候,語速特快的情況未必是真生氣,隻是想用這種氣勢證明她在生氣;她真正生氣時,語速卻慢得要命,一字一句地、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往外蹦。現在,朱莉顯然是生氣了,何魚說完,好久才聽到她的回話:“你--確--認--?”
何魚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感覺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等她反應過來後,才發現朱莉已經掛斷了電話!
朱莉掛斷了電話,也將何魚扔進了深淵裏。何魚不知道是如何回到自己住所的,進門後,也不開燈,倒頭就把自己扔在床上,滿腦子都是朱莉生氣時的樣子。這算是她工作以來第一次和上司發生爭執,也是朱莉最為生氣的一次。何魚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麽,隻感覺很累,這種累無法掙紮。
她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將是什麽。
何魚從來沒有感到夜是如此漫長,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淩晨點多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夢中,何魚又回到了童年時代。那時候跟隨父母剛到杭州,何魚對這個城市充滿著好奇,街道是幹淨的,水是清澈的,樹上的小鳥是自己飛來的,河裏的白鵝自由地滑動著城市的皮膚,陽光下作畫的何魚是安靜而又快樂的。鬧鈴的響聲將何魚從快樂的夢中拉回到現實中,何魚掙紮著醒來,第一次對上班表現出了厭惡。每天在這個幹冷的鋼筋森林裏來回奔波,麵對枯燥的電腦屏幕以及朱莉這樣的冰冷麵孔,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嗎?不是,絕不是。一個念頭湧向心頭:辭職?對,辭職。很多時候,辭職也是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