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琴館詩文集箋注

第六章 辛酉（1921年）

　　伯母壽席喜占

　　弱冠藍衫涴淚痕(1)，壯韜簪紱泣邱樊(2)。比兒老大參庭舞(3)，才覺慈雲覆頂溫(4)（1）。

　　作者自注：（1）辛醜居母憂，辛亥居父憂，俱未除服。今辛酉太夫人七十壽辰，乃極樂也。

　　箋注：(1)弱冠：古代男子年二十歲行加冠禮，故以弱冠為年二十歲。藍衫：古代儒生所穿服裝。韋應物《送秦係赴潤州》：“長懷舊卷映藍衫。”涴：洗。(2)壯韜：言壯年掩藏、韜光隱晦。簪紱：簪，冠簪；紱，絲製纓帶。古禮服之製，以喻顯貴。此言自己在壯年未出仕。邱樊：猶言家園。(3)參庭舞：在庭間謁拜、起舞以娛親。(4)慈雲覆頂：以母慈喻雲彩之覆蓋頭頂。

　　民國十年（1921）初春，胡雪抱歸益溪村，為伯母祝壽。伯母即胡廷玉遺孀，時年七十，這在當時算是長壽。首句言其母於光緒二十七年（1901）去世，時雪抱二十歲。次句言其無心求仕，急奔丁艱，哭於故園。其父歿於宣統三年，時雪抱三十。今年四十老大，而伯母健在，慈雲仍溫，焉不心喜？

　　昌江客感

　　書劍長為客，誰還悵別離。倦遊憎逆旅(1)，多病累親知(2)。

　　花暖紅驚眼，山濃綠到眉。如何池上影，瘦甚舊年時？

　　箋注：(1)逆旅：客舍，旅館。(2)親知：親戚與知交。

　　雪抱為身家計，再驅羸弱之身，悵然告別故裏，泛舟昌江，東上景德鎮。

　　四十初度日感賦

　　年華淒絕畫樓東，好雨偏催芍藥紅。虛想回身騰旭日，剩能扶病時春風。纖文愧說波瀾老(1)，慧命思除翳障空(2)。綠盡江山饒一醉，此時哀感昔人同。

　　箋注：(1)纖文：微細之文，自謙語。波瀾老：杜甫《敬贈鄭諫議十韻》：“毫發無遺恨，波瀾猶老成。”言詩文的波瀾老成。(2)慧命：對僧人的尊稱。翳障：遮蔽，喻對人生的種種錯誤認識。

　　三月十七日，在珠山書館，身體不適，幽居養病。此日是他四十歲生日，以雨催花開之樂景寫年華淒絕之哀境。本希望騰身青雲，期能大用，卻奈命蹙病多，落宕江湖。

　　前題續賦並以自朂

　　中年未仕總為強，殊怕強無轉弱方。真理稍從清夜得，寓言翻慮舊交藏。室圍煙雨渾疑夢，花釀陰晴驀自香。有命當參天地事，莫孤風月去堂堂(2)。

　　箋注：(1)自朂：鼓勵自己。(2)孤：辜負。

　　首句言自己在中年未曾出仕以求祿利。語多起伏轉折，一唱三歎其傷感之情，末聯振起，言隻要生命繼續存在，便應當參究天地之造化，不要辜負風月之堂堂。

　　友人喜初度詩，次韻見贈更賦

　　羨門悠往渺難尋(1)，香海迷航阻益深(2)。積雨三春縈悵（1）臥，穠華一笑粲詩心。追求兒味青溪曲(3)，體貼貧懷綠水潯。自壽風流無可說，不圖淒歎感知音。

　　校：（1）悵：當為“帳”。

　　箋注：(1)羨門，古仙人名，宋玉《高唐賦》：“有方之士，羨門高蹊。”(2)香海：香塵之海，佛教稱色、聲等為六塵，香為其一。(3)青溪：古水名，發源於南京鍾山西南，入秦淮河，此言兒時曾往南京其伯父家。

　　此詩言求仙不可得，在塵世而迷航。回顧平生，益有落拓之感。末言自己為自己祝壽，未想到淒歎之詩還有人知音。

　　春緒

　　悄立傷春後，幽居養病中。矮鬆時話雨，修蕙忽搴風(1)。

　　冷暖儳衣笥(2)，陰晴失畫工。便思命煙舫，斜笠泝空濛。

　　箋注：(1)修蕙：長長的蕙蘭。(2)儳（chan）：苟且，不整肅。衣笥：盛衣的竹器。

　　在病中猶思奮起，乘舟泛遊於煙雨迷濛的山水之中。

　　劉四弟招同桃兄、楨叔、由弟觴袁鐵丈隖塘酒榭寂寂歌樓未放鶯，柳條拂水若為情。故人久別成歡會，不許年華觸恨生。

　　箋注：暮春，劉四弟招雪抱等四人在隖塘酒榭聚會，歡迎袁鐵梅來景德鎮。鐵梅是雪抱同鄉人，比雪抱大六歲，與之遊，後在民國初年任過省參議員。此詩感歎不可讓歲月流逝之愁影響了相會敘談的愉快。

　　郭鞏如贈詩賦酬

　　端重以作人，詩境別有似。初夏雨適過，山翠濃排比。

　　君來枉佳句，巒壑落吾幾。頓觸澹沲情(1)，心事雲孤起。

　　昔有幼民丈，幽懷訊蘭芷。偶獲東漢磚，綈襲心狂喜(2)。

　　索我為磚銘，歲月以詩紀。茫茫十六載，世亂林宗死(3)。

　　君詩接名昆，家山瑞榴紫（1）。

　　作者自注：（1）幼丈自署瑞榴山房，雲地有紫榴山也。

　　箋注：(1)頓觸澹沲情：頓時觸動對春天明淨風光的向往之情。(2)綈襲：綈，質地粗厚的絲織品；襲，加衣。此言用綈將出土的東漢磚層層包裹。(3)林宗：郭泰，字林宗，東漢太原人，博通經典，品題海內人物公正，宦官擅政，免於禍。死後蔡邕為作碑銘。

　　初夏雨過，山色濃翠。一日，郭鞏如拜訪贈詩。胡雪抱大喜過望，賦詩回贈。讚鞏如之詩清麗可愛，能將巒壑山川之景描摹得出。回憶與其父郭幼民相交往事。十六年前，郭幼民約雪抱為蘇山鄉出土的東漢壙磚作銘記，詩中將郭幼民比作東漢時的郭林宗。

　　答長和、次純寄詩見懷

　　夏半芙蓉出水寒，清新到此澈心肝。故人明允生兒好(1)，詩界元方得弟難(2)。入市經年慚賣藥(3)，哀邱往日憶搴蘭(4)。一泓澹養文章氣，佇看仙雲起鳳鸞（1）。

　　作者自注：（1）聞有造樓藏書之誌。

　　箋注：(1)明允：北宋蘇洵，字明允，峨眉縣人，生子蘇軾、蘇轍，皆大詩人。(2)元方：東漢陳寔有子陳紀字元方、陳諶字季方，皆以才德見稱於世。元方之子長文與季方之子孝先各論其父功德，爭之不能決，問於陳寔，寔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意謂兩人難分高下。事見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德行》。(3)入市句：韓康，東漢霸陵人，采藥名山，賣於長安街，三十餘年。後入山中隱居。(4)搴蘭：《九歌湘君》：“搴芙蓉兮木末。”

　　收到黃長和兄弟寄自南昌的詩。次純有“恍接光風時轉蕙，相親春草倘生帷”；“安得祛衣來問學，珠山影裏一軒眉”等句，表達對先生景仰，有再來問學之意。讀到兄弟倆的詩，清新如出水芙蓉，因賦詩答謝。將黃家兄弟比作蘇軾蘇轍兄弟、元方季方兄弟。

　　送別龔臥舅二首(1)

　　雲漿醉後化清涼(2)，此別詩情益老蒼。歸櫓月明搖夢到，水西香稻壓湖莊。

　　恩深元舅感初遊，又看先生漸白頭。甲子三辛風景異(3)，珠山何止掛離愁。

　　箋注：(1)龔臥舅：都昌人，雙目盲，名詩人。(2)雲漿：酒濃如雲液，故稱。甲子：陶淵明在晉亡後不用劉宋紀年，仍用晉代紀年，書甲子年號。三辛：辛卯（1891年）、辛醜（1901）、辛亥（1901），此三年均與清末以來的社會大變動有關。(3)西漢末中原戰亂頻仍，過江士人每至暇日，相邀至新亭，周顗歎曰：“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見《世說新語言語》。

　　夏夜即事

　　水榭歌闌月未斜，涼陰一路走香車。芙蓉織彩衣初稱，茉莉穿絲髻尚丫。世味隻應扶薄醉(1)，禪心聊與映虛花。銀箏重緊添哀怨，莫更纖腰掌上誇(2)。

　　箋注：(1)世味：人世滋味，世情。陸遊《臨安春雨初霽》：“世味年來薄似紗。”(2)莫更纖腰掌上誇：更不要誇其纖腰能在掌上舞。用西漢趙飛燕體輕腰瘦，能在掌上舞典故，比喻舞女。

　　夏夜，市鎮喧嘩漸歇，雪抱以禪心觀世態，首聯點出時間地點，水榭歌殘，皓月懸空，香車碾過。頷聯寫歌女之裝扮。腹聯轉寫自己之心境，末寫歌彈之聲起，揣想舞步之態。物象淒清，得幽淡之致，靚深之境。以對比手法寫出鬧與靜、奢侈與冷寂的不同。

　　影真畫題詠八首(1)

　　馬湘蘭(2)

　　碧雞坊裏字眠蠶(3)，又見詩拈孔雀庵。一自馬家寫蘭後，女郎花草重江南。

　　箋注：(1)當時市麵流行影真畫，有明末清初秦淮八豔圖。雪抱分別題詠，借香草美人以寄托身世不遇。(2)馬湘蘭：名守貞，小字月嬌，金陵名妓，工詩，善畫蘭花，居秦淮，風流放誕。欲委身王稚登，未許。後禮佛端坐而逝，有詩二卷。(3)碧雞坊：在四川成都。陸遊《病中久止酒》：“碧雞坊裏海棠時。”

　　此詩高度讚頌馬湘蘭之畫蘭，在江南名重一時。

　　顧橫波(1)

　　掃黛眉樓秀許餐(2)，瑤池促坐慶珠冠(3)。受恩榮辱隨身異，羞殺男兒一品官。

　　箋注：(1)顧橫波：名媚，字眉生，號橫波，清上元人。莊妍靚雅，通文史，工畫蘭，後嫁大文人官僚龔鼎孳為妾，改姓徐，輕財好施，憐才下士。(2)眉樓：其家有眉樓，設筵無虛日。(3)瑤池：神話中仙人所居。羞殺：猶言羞煞，此句言都要為之極羞慚。

　　前二句寫顧橫波在眉樓之好客，比之為瑤池仙人。後二句讚其節操，不因榮辱而變，使官至一品的男兒也為之羞死。

　　柳如是(1)

　　投謁初心負可兒(2)，絳雲猶似誤腰肢。業根如是複如是(3)，人世風流有盡時。

　　箋注：(1)柳如是：初為吳江名妓，色藝冠一時，工詞翰，後歸錢謙益，構絳雲樓居之，相得甚歡。明亡，勸錢謙益殉國，錢未從，仍降清。(2)投謁：此言柳如是當時主動投拜錢謙益。可兒：如意之人。絳雲：樓名，在江蘇常熟城。(3)業根：佛教言善惡之根。

　　前二句寫柳如是投奔錢謙益，但錢有負於柳如是。後二句感歎因果如此，錢柳風流終有盡時。

　　董青蓮(1)

　　半塘煙蕊寫豐神，水繪寒香幾度春。世難滄桑編《憶語》(2)，獨贏阿白嫁情人。

　　箋注：(1)董青蓮：董小宛（1623年-1651年），本名白，一字青蓮，別號青蓮女史，仰慕李白（號青蓮居士）。蘇州閶門人。本金陵名妓，聰明靈秀，欲委身名士冒襄（號辟疆）為妾，因負債巨而將決裂，錢謙益為之償其債，遂歸冒氏。嚐集古今閨幃佚事，薈為《奩豔》一書。(2)冒辟疆為作《影梅庵憶語》記其始末，文筆清豔動人。

　　前二句讚董小宛豐神綽約，後二句感喟冒辟疆在世事磨難、滄桑巨變能作《憶語》，隻有他能真正贏得董小宛之真情，而董小宛也不枉嫁給有情人。

　　陳畹芬(1)

　　翻因薄命誓雄師(2)，肝膽綢繆許妾知。晚退別饒紈扇意，慧心圓定指蓮池。

　　箋注：(1)陳畹芬：陳圓圓，原姓邢，名沅沅，字畹芬，姑蘇名妓，幼年喪母，後從養姥陳氏姓。有殊色，初為田畹所得，後為吳三桂妾。李自成破京師，擄圓圓，三桂遂引清軍入關，攻破京城，圓圓複歸三桂。後三桂為滇王，圓圓隨往，窺得吳三桂有謀反計劃，乞為女道士，卒於雲南。(2)翻：反而。

　　此詩首句言陳圓圓因紅顏薄命而使得吳三桂起雄師而叩山海關門，攻破李自成。次句言陳圓圓對吳三桂有真情。後二句說她晚年退隱道院，慧心因在蓮池而圓覺。

　　寇白門(1)

　　紅粉飄零有俠腸，侯門《金縷》泣秋娘(2)。老錢詩句藏心事，莫便溫柔認是鄉(3)。

　　箋注：(1)寇白門：寇湄，字白門，能度曲，善畫蘭，能吟詩，十八九歲時為保國公朱國弼所娶。清初籍沒諸勳衛，國弼盡室入都，寇白門以千金為之贖笛。後還金陵，流落樂籍以歿。《金縷》：曲調名，中雲：“勸君莫惜金縷曲，勸君惜取少年時。”(2)秋娘：杜秋娘，唐金陵人，年十五為李錡妾，元和間李錡以抗朝命被殺，秋娘籍沒入官，有寵於憲宗。穆宗即位後，賜歸故鄉。唐杜牧有《杜秋娘詩》。(3)溫柔認是鄉：喻美色迷人之境，《飛燕外傳》：“是夜進合德，帝大悅，以輔屬體，無所不靡，謂為溫柔鄉。”

　　前二句讚寇白門不愧為朱國弼的紅粉知己，雖飄零而有俠義柔腸以救朱氏。在侯門而吟唱《金縷曲》，其身世恰似唐代杜秋娘。第三句“老錢”疑指錢謙益，有題詠冠白門之作，末勸人們不要錯認俠妓為溫柔鄉。

　　卞玉京(1)

　　穠香碎夢鎖重簾，入道琴心落指纖。還是美人真懺悔，朝來刺血寫花嚴(2)。

　　箋注：(1)卞玉京：名賽，秦淮名妓。工小楷，善畫蘭，鼓琴。所居湘簾棋幾，淨無纖塵。常著黃衣，作道人裝，後歸一諸侯，不得意，十餘年後卒。(2)花嚴：花疑為華字，《華嚴經》，佛經。

　　前二句歎其所居湘簾夢碎，終入道家，心寄琴弦。後句讚其能大懺悔而以貞心刺血寫經學佛。

　　李香君(1)

　　雲華攏髻使工愁，一曲琵琶送客舟(2)。珍重此身甘玉碎，墜樓不死亦千秋(3)。

　　箋注：(1)李香君：金陵教坊女，俠而慧，許身侯方域，故開府田仰謀奪之，堅拒，血濺桃花扇。(2)白居易《琵琶行》記一商婦善彈琵琶，詩中有“潯陽江頭夜送客”句。

　　(3)晉石崇歌妓綠珠，善吹笛，孫倫向石崇求綠珠，不許，甲士到門逮石崇，綠珠跳樓自盡。見《世說新語仇隙》。

　　前二句以琵琶女喻香君之身世與才藝，後二句讚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節操，以綠珠譬之。

　　客中贈劉未林太史(1)

　　憶識當年王石雲(2)，品題馨逸便知君。丹華粲照青藜杖，墨妙珍看白練裙。病起迂倪山意集(4)，吟過老杜水香薰。天涯留滯餘橫覽，我亦登樓悵離群。

　　箋注：(1)劉未林：劉鳳起，字未林，南城人，清末翰林院編修，民國初年任江西民政廳長。是年已退仕，六十五歲。(2)王石雲，南城人，清末進士，官工部主事，作者少年朋友王少雲之父。(3)青藜杖：以青藜木所製的拐杖。(4)迂倪：元代大畫家倪瓚，人稱倪迂。

　　初秋，劉未林自南昌經鄱陽縣來景德鎮，相見恨晚。首聯寫他回憶起早年讀過王石雲詩集，上麵有劉未林題詩，馨香妙逸。次聯寫劉未林風采與其書法。第三聯言自己病起乃因讀到對方的詩與書畫，有如倪瓚山水畫意集來，被杜甫詩香薰過。末寫自己落寞心境，倍覺知己之難得。此次，劉未林有《答胡雪抱》詩安慰他。

　　七月望泊饒州(1)

　　大好中元夜(2)，歸帆小滯留。清輝連萬戶，涼夢壓千舟。

　　月下攢溪樹，星明近水樓。江山靜人語，遠笛一絲秋。

　　箋注：(1)望：農曆十五日，月滿弦，稱為望日。(2)中元：時節名，道家以農曆七月十五日為中元節，道觀於此日作齋醮。

　　七月十五日，回都昌鄉下，乘舟途經饒州時停泊港口。以清麗之筆，寫明輝之夜，“連”字見月光之普照，“壓”字見夢之沉酣，“攢”字見溪邊樹叢之密，“近”字見星空之低。寂無人語，惟遠處一聲笛音在空中嫋嫋遊移。

　　阻風舟中

　　三宿風難定，孤城日又曛。樹身多在水，山尾稍拖雲。

　　戍馬荒秋牧，神鴉噪夕群(2)。迢遙秦漢事，誰與問番君(3)？

　　箋注：(1)戍馬：戰馬，古人以這一意象寫動亂。杜甫《登嶽陽樓》：“戍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2)神鴉：鴉棲息於神祠，故稱。辛棄疾《永遇樂》：“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3)番君：吳芮，秦時為第一任番縣（今鄱陽）令。期間興修水利，輕徭薄賦。百越人都聽從他的號令，尊稱“番君”。陳勝、吳廣舉起反秦義旗時，芮率百越人起兵響應。楚漢相爭時，佐劉邦滅項羽。劉邦建立西漢後，立為長沙王，奉令率兵平定福建，途中病逝。

　　此詩仍寫於往家鄉的途中，因阻風而作，“孤城”似指鄱陽縣。第二聯寫水漲時樹身多被淹，山腳仍繞雲狀。第三聯或因當時時局動亂而感興。末憶番君事，而歎世人多不知也。

　　遊圓通庵更至九皇宮還過紫雲岩試泉（1）

　　喚渡出河西，綠山複幾裏。蹊徑回且幽，翠壁掛庵子。

　　俯讀山門碑，前明萬曆始。善眾施僧田(1)，文自縉紳紀(2)。

　　忽隱楚狂人，談兵頗恢詭。猛遏江湖心，潛霾學牧豕(3)。

　　餉餌抒殷勤(4)，散花作歡喜。小山可留人，大道儻在是。

　　朝真更有路(5)，沸地香塵起。絡繹金勒驄(6)，穀口鞭絲指。

　　星宮蔭旄幢(7)，鬥姥嚴簪珥(8)。鼎篆颺清虛(9)。香花妙無已。

　　膜拜申微誠，九天才尺咫。而我攜青真，曾未一鞠跽(10)。

　　竟日遊玄都（11），貪奇誕石髓。出穀攀飛崖，衣巾照雲紫。

　　袖藏密雲龍（12），烹試雲岩水。澹坐石室中，還契圓通旨（13）。

　　作者自注：（1）偕劉鳴皋、餘樂仁二生。

　　箋注：(1)善眾：信奉佛教的善男信女。(2)縉紳：指有文化的士紳。(3)潛霾：猶言潛身。牧豕：放養豬牛。(4)餉餌：以點心招待客人。(5)朝真：朝拜真人，真人即仙人。(6)金勒：以金屬所製的勒住馬頭的工具。驄：青白雜毛色的馬。(7)星宮：即道宮，宮上列星鬥圖，故稱。旄幢：道觀周圍插的旗幟。(8)鬥姥：道教中的仙母。簪珥：插發器與耳環之類。(9)清虛：清淨虛無的空中。(10)鞠跽：恭敬下跪。跽：跪而聳身直腰。（11）玄都：神仙所居之所。（12）密雲龍：茶名，葉夢得《石林燕語》：“熙寧中，賈青為福建轉運使，又取小團之精者為密雲通”可見此茶為福建所產。（13）還契圓通旨：言道教與佛教圓通之旨相契。圓通：佛教語，圓不偏倚，通無阻礙，見《楞嚴經》：“六根圓通，明照無二，含十方界。”

　　其時舟船阻風三日不能起航，與兩位門生同遊山水。喚渡船過昌江，步行幾裏長的小徑，在半山上遊覽圓通庵。讀山門碑記，知此庵創自明萬曆初。在庵中遇一隱士，談論兵事，頗通恢詭之策。這一隱士說他是“猛遏”浪遊江湖之心，潛身學牧養之道。告辭後，乃上九泉宮、紫雲岩，烹雲岩泉。詩中描摹道宮種種境界，最後大悟佛道兩教相通之旨。

　　南山登高飲禪師庵，歸簡餘仲琨孝廉(1)

　　縈把岩巒瞬息登，洞扉晝啟蔭鬆藤。星移不變燒身佛(2)，雲在還支蛻體僧(3)。采菊悠然邀中酒(4)，題蕉清絕作傳燈(5)。記看師子頻伸起(6)，畫壁參禪到內層(7)。

　　箋注：(1)禪師庵：在南山清隱禪院中。(2)燒身佛：禪宗重在佛在心中，一度燒佛。(3)蛻體僧：蛻身僧，已逝的僧人。(4)采菊悠然：陶淵明《飲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酒：醉酒。杜牧《睦州四韻》：“殘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5)題蕉：在蕉葉上題詩。傳燈：佛教教旨以破除迷暗，像燈照明，因稱傳法為傳燈。(6)師子：同獅子，此指石獅或獅像。(7)畫壁參禪：達摩麵壁十年參禪，此用其意。

　　舟過都昌縣城，登南山極頂，下山時過禪師庵。僧人邀進小坐，暢談許久。雪抱眼中，人世多變，唯此間超脫塵俗之外，一切都是那樣凝然不動，時間亦緩慢流移。令他生出家參禪之念。他在到家之後，寫了此詩與信，寄給景德鎮珠山書館的舉人餘仲琨。

　　菊詞

　　幾簇霏紅露半酣，秋堂如夢我猶堪。閑情隻許花知道，誰抹微雲鬥淺憨(1)？

　　箋注：(1)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天粘衰草。”

　　菊的憨態與生機，使他洋溢起生命的活力，覺得人與菊似可情感交流。

　　即意

　　湖水碧無盡，輕雲生暮岑。飛鴻拂摟過(1)，為語此時心。

　　箋注：(1)飛鴻：嵇康《贈兄秀才從軍十八首》：“目送飛鴻，手揮五弦。”

　　長和至自章門

　　剪燈菰雨話湖村，重會關山認酒痕。華萼可人翩夢寐(2)，荃蕪遺我馥精魂(3)。多情已負靈修約（1）(4)，有淚難酬沆瀣恩（2）(5)。兩字“鏤冰”吾點首(6)，故園鬆檜綠盤根。

　　作者自注：（1）漱唐先生秋間問訊。（2）馬雲門師十月怛化。按：怛化，即死亡。

　　箋注：(1)剪燈：剪去燈芯處燒焦的燈花，使之燃旺。(2)華萼：花萼，喻來者。(3)荃蕪：香草名。(4)靈修：屈原《離騷》：“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5)沆瀣：臭味相投。錢易《南部新書》：“乾符二年，崔沆放崔瀣，譚者稱：‘座主門生，沆瀣一氣’。”(6)“鏤冰”：黃長和自命其齋室名，其詩集名“鏤冰室集”。

　　深秋，黃長和自南昌來探望，出示近作，兩人剪燈夜話。讀到長和的詩，大有長進。“華萼”句言其往日夢中見兄弟翩然而至，“荃蕪”言詩作之佳。“多情”句言胡思敬秋日有信問候而未作答。“有淚”句言傷心而未報馬雲門之師恩。最後讚許長和以“鏤冰”二字勵誌。此次黃長和有《秋日訪穆廬師晚眺湖景留宿》詩，自湖邊景色寫到高人幽居時的胸懷與氣質，言及相見飲酒哦詩時的情景。

　　挽馬雲門年伯師

　　忍憶江城刺謁初(1)，古棻清襲宰官廬(2)。閑編工部浣花句(3)，醉仿平原漏雨書(4)。款段風流孤托遠(5)，絳紗豪侈昔人疏(6)。真儒吏隱傷遒絕(7)，掩抑焦桐恨有餘(8)。

　　箋注：(1)江城：南昌城。刺謁：以名刺拜謁。名刺猶今日之名片。(2)古棻清襲：言其古貌古香清雅襲人。宰官：周代塚宰的屬官，後泛指官吏。(3)工部浣花句：杜甫在成都時官工部主事，在浣花溪草堂居住，作有不少詩。(4)平原漏雨書：陸機，字士衡，官平原內史，世稱陸平原，其詩文辭藻宏麗，書法卓絕，書跡如漏雨之痕。(5)款段：馬行遲緩貌，故又指駑馬。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昔騎天子大宛馬，今乘款段諸侯門。”孤托：猶言孤懷。(6)絳紗：南唐時韓熙載夜宴時著絳紗帽，此用其典。(7)吏隱：舊時士大夫以官職低微而自稱吏隱，意思是隱於下位。杜甫《晚晴懷西郭茅舍》：“浣花溪裏花含笑，肯信吾兼吏隱名。”(8)焦桐：東漢蔡邕以燒焦桐木造琴，因稱。胡宿《長卿》詩曰：“已托焦桐傳密意，更因殘劄寄遺忠。”

　　首聯回憶當年拜謁情景，次聯寫到馬雲門編書寫字時的情景。第三聯寫其生活情趣，訪名人，但輕視豪貴人家。末聯讚頌真正的大儒能以吏為隱，詩人似在桐琴掩抑聲中有無限哀痛之思。

　　性頌

　　性本無而動，得氣為相始。氣分質二之，陰陽連類起。

　　以此象卦生(1)，諸蘊先排比(2)，和蘊而生人，如授胞胎子。

　　始微賴滋生，身成與本似。身根已合塵，物亦通斯體。

　　抱性發為識，攝此相表裏(3)。人滅返諸蘊，氣質或有已。

　　佛證無相初(4)，並示非無旨。道兼有無攝(5)，尊我性中理。

　　箋注：(1)象卦：凡形於外者可見曰象，《易》中有卦，言變化之道。(2)諸蘊：佛教語，以色、受、想、行藏為五蘊。(3)攝：提攝，收攏，集聚。無相初：沒有出現事物形象之初。(4)非無：佛學以萬物為非為無。(5)有無：道學以無生有，有生萬物。此頌發揮他對人之性識氣質的觀點。認為性本於無，因得氣而動，氣分為陰陽二質，化生而和蘊生人。唯據性而有識。最後四句以佛與道學相證此性。議論為詩，頗有理趣，表明他也是一位哲人，惜著述不多。

　　§§第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