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琴館詩文集箋注

第二章 丁巳（1917年）

　　送別三妹四妹七弟

　　奔埃野馬各浮沉(1)，笙鶴翩然返舊林。不動湖山圍夜語，無常風雨觸離襟(2)。征帆遠樹煙波老，幽穀青蘿歲月深。目送飛鴻成底事(3)？茫茫江上負初心。

　　箋注：(1)奔埃野馬：《莊子逍遙遊》：“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此喻各人在外奔波。(2)無常：佛教以一切事物為無常，不可久住。(3)目送飛鴻：語見稽康《贈兄秀才從軍十八首》。飛鴻謂妹弟出外。

　　年底，回到益溪舍村，與上海歸來的三堂妹胡若、日本歸來的四堂妹胡磊、七堂弟元輻，圍爐夜話。來年初，各人仍奔東西，分別不舍，雪抱賦此。“征帆”句言弟妹離別之遠，“幽穀”句言自己寂寞僻居山林，淹留歲月。

　　林居得詩呈漱唐侍禦

　　開門百卉揚青春，檻外桃花肥似人。老山山態素非媚，遠插十裏涵豐神。深林讀書留易久，袷衣已淨行路塵(1)。流觀物理足異趣，忽令藏府為鮮新（1）。曉鶯試歌燕交舞，迄晚不識怒與嗔。古賢得力儻在是，芬吐四照胥天真(2)。東皇侍史舊知我(3)，盈懷淑氣澹可親。黃冠種樹日初暖，陽阿晞發其無倫(4)。

　　校：（1）藏府：當作臟腑。

　　箋注：(1)袷衣：夾衣。(2)胥：皆。(3)東皇：司春之神。杜甫《幽人》：風帆倚翠蓋，暮把東皇衣。侍史：辦理文案的小吏。(4)陽阿：傳說中的山名，《九歌少司命》：與女沐兮鹹池，晞女發兮陽之阿。晞發：披發。

　　春二月，出行至凰山黃村。鶯歌燕舞，百花吐芬，淑氣盈懷。讀書山林中，精神振作。靜觀萬物生機，忘懷世間寵辱，恢複天真本性。詩有景趣與理趣。他將此詩寄給師友胡思敬。

　　宿少亭沈丈齋中呈贈

　　入山餐露氣，真味溢蘧廬(1)。石澤蒼於發，藤花綠及裾。

　　延年寧藥餌，治樸即菑佘。空穀良忻慕，菲菲況襲予。

　　箋注：(1)蘧廬：旅舍，《莊子天運》：“仁義，先王之蘧廬，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傳曰：“蘧廬猶傳舍也。”(2)菑佘：耕耘。田一歲曰菑，三歲曰佘。

　　三月上巳修禊日，再次春遊橫山。在山麓沈少亭家中住了一晚。賦此詩紀其事並呈沈少亭。寫山麓空穀景致生動。

　　新霽遊橫山淨土庵值修禊日

　　群峰朝霽浮春嵐，山意人意俱沉酣。沿溪曲泝響明水，綠煙深際粘孤龕。手扶琅玕陟淨室(1)，岩扉出入隨幽探。名爐鑄近五百載，磚塔誌石埋瞿曇(2)。僧徒供茗話遊跡，梵土遍與詢江南。自雲誦唄婁江上(3)，潮音夜打蘆花庵。老僧親拈庵摩果，飯置香積心醰醰(4)。臨行攜鋤劚雲窟，玉筍饋客盈筠籃(4)。嗟哉勝遊佳日兩欣遇，去年重九今重三。瑞星祓天覆林麓，寶光儻現真伽藍(6)。（1）

　　作者自注：（1）是夕黃生誕男，因用《啟聖錄》真武生及釋典僧伽示現事。

　　箋注：(1)琅玕：竹之美稱。淨室：指淨土庵。(2)瞿曇：梵語音譯，釋迦牟尼本淨飯王子，姓瞿曇。此指佛像。(3)婁江：一名下江，在江蘇吳縣東，源出太湖，東入長江。(4)香積：寺院中的廚房。醰醰：韻味深厚。(5)筠籃：竹籃。(6)伽藍：梵文，僧伽藍摩的略稱，意譯眾園、僧院。

　　破曉，雨後初晴，沿溪而上，四眺群山。然後遊淨土寺，觀佛爐磚塔，與僧品茗漫話。老僧自言婁江人，在蘆花庵出家，後來此地。雪抱向他詢問江南一帶寺宇的大致情況。中午，僧人請他到香積廚就餐，臨行時僧人還攜鋤在山壑竹叢間挖了春筍，裝滿一筐籃送給他。此詩煉“浮”“響”“粘”字奇警。

　　次王大守曉湘雨夕寄懷韻

　　浩蕩靈修怨渺然(1)，忽飛白鳥破枯禪(2)。深憐畫燭瀟瀟雨，解憶幽皇澹澹天(3)。濕墨頃看流曉氣，芳液微恨影初年。簡庵別置烏皮幾(4)，知有龍鸞擁夜眠。

　　箋注：(1)靈修：《離騷》：“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靈修，喻君王，此借喻當道者。(2)枯禪：本指佛教徒的靜坐參禪，因長坐不臥，呆若枯木，故稱。此喻枯寂養身生活。(3)幽皇：當為幽篁，深邃幽深的竹林。(4)簡庵：王易自命其室名。烏皮幾，用黑色皮革製成的小凳子。

　　春雨瀟瀟之時，收到王易（號曉湘）寄自南昌的信及詩，內附有汪辟疆一信。雪抱疊用其韻，分別奉答。自言對當局已不複有怨不見用之恨。忽有信來，如白鳥飛來，破我枯寂心境。

　　笠雲主王寓附書見訊疊王大韻並寄(1)

　　彌想簷花靜欲然(2)，奢摩入室與參禪(3)。吟銜片月春如海，夢際重湖浪拍天。劇飲枉教招十日(4)，餘香直覺透三年。妙人多聚城南角，誰為將來石上眠(5)。

　　箋注：(1)笠雲主：汪辟疆之號。附書見訊：即附在王曉湘的信中問候語。(2)然：同燃。(3)奢摩：梵語，寂止精神集中，不為外界所擾亂。汪辟疆自號其室名為奢摩室，以誌其用心治學。(4)劇飲：大飲、痛飲。(5)石上眠：用三生石典故，傳說唐代李源與僧圓觀約定，死後在杭州天竺寺相見。十二年後李到寺前，有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想見汪辟疆在其書齋奢摩室讀書，回憶當年招飲、集會情景。三生有幸，必能再會。

　　挽宗湛存同年二首(1)

　　佩玉同車好(2)，簪毫倚馬才(3)。惺惺每相惜(4)，曆曆隻餘哀。

　　蜀魄淹羈淚(5)，荊駝吊劫灰(6)。招魂數千裏，海鶴叫雲來。

　　東華詩夢耳(7)，戶部已山邱(8)。近得江湖信，能為海澱遊(9)。

　　宮詞謠薄命，水宴蕩清愁。孟夏猶芳序，傷哉賦鵩儔(10)。（1）

　　作者自注：（1）賈生賦鵩，為四月孟夏，其年三十三，君亦四月卒，年尚未至也。

　　箋注：(1)宗湛存：其人不可考，應為雪抱當年同在京城應試的貢生，後在京城謀職，疑在戶部就職。早逝。同年，古人同年應試者互稱。(2)同車：漢製，朝廷以車征召孝廉入京。此喻當年赴京應試。(3)簪毫：猶言插筆。倚馬才：晉桓溫北征，袁宏倚馬前草擬文告，頃刻寫成七紅外線，事見《世說新語文學》。後稱人文思敏捷為倚馬才。李白《上韓荊州書》：“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4)惺惺每相惜：聰明人愛聰明人，同類相憐。(5)蜀魄：傳說戰國時蜀王杜宇稱帝，號望帝，死後魂魄化為子規。(6)荊駝：《晉書縈靖傳》：“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歎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後用以形容殘敗景象。此指清朝滅亡後。(7)東華：東華門，在紫禁城東，史館在其附近。(8)戶部已山邱：言戶部署已埋沒，成為小山丘。(9)海澱：在京城西北部。(10)賦鵩：漢代賈誼在長沙哀而作鵩賦，未久早逝。此謂宗湛存。

　　感事

　　菡萏香淒太液池(1)，未應兒戲舊宮墀。是非盡待原心論，倫紀猶逢結舌時(2)。翠羽葳蕤名將淚（1），黃冠憔悴罪臣思（2）。義根真性休磨滅，風俗淳澆卜此知。

　　作者自注：（1）陸榮廷遊頤和園，拜太後遺像，淒愴淚下。（2）李瑞清辭清史館聘，自言罪臣。

　　箋注：(1)菡萏：即蓮花。李璟《攤破浣溪沙》：“菡萏馥香消翠葉殘。”太液池：漢代池名，在長安西北。清代北海、中南海亦稱太液池。(2)結舌：不敢說話。《慎子逸文》：“臣下閉口，左右結舌。”

　　其時袁世凱稱帝失敗，北洋軍閥陸續登台執政，雪抱深感風衰俗敗，作詩中借太液池喻紫禁城皇宮蕭條，而世人卻在這裏演出一幕幕滑稽可笑的兒戲。惟見名將陸榮廷遊頤和園時，拜慈禧太後遺像淒愴淚下；李瑞清為道人，嚐辭清吏館聘職，自言罪臣。感歎世人不複有如此兩人之義根真性。

　　偶成

　　刺挐不見水波定(1)，翻覆誰窮雲雨情(2)。鍾鼎味濃持禁臠，文章心腐造侯鯖(3)。雕龍辨口竟何補(4)，蒙馬軍威聊複行。鬥柄未長箕舌短(5)，秋河看汝可憐生。

　　箋注：(1)刺挐：違逆與牽引。翻覆句：反複無常，杜甫《貧交行》：“翻手作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2)鍾鼎：鍾鳴鼎食之家，富貴人家。禁臠：晉元帝渡江，在建業，公私窘困，每得一麅，群下不敢食，進呈元帝，項下一臠猶美，故稱禁臠。見《晉書謝混傳》。(3)侯鯖：精美食物。(4)雕龍辨口：戰國齊人騶衍言天事善宏辯，騶奭采騶衍之術以紀文。齊人因稱騶衍為“談天衍”，稱騶奭為“雕龍奭”。(5)鬥柄未長箕舌短：二星宿名，《小雅大東》：“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此謂簸弄是非。

　　此詩仍是諷政局的翻雲覆雨，巧言辯口。

　　葆素齋暑月

　　蔭耶兼旬講誦寬(1)，高齋晝起閱蒲團(2)。晚霏烘樹疑花在，幽竹籠人作鳥看。仙夢海山飛不到，神肌冰雪見猶難(3)。現前湯沸無消法，內領胸中水鏡寒(4)。

　　箋注：(1)蔭耶（ye）：猶言避署。蔭：遮蓋，庇蔭。耶：中署，傷於暴熱。(2)蒲團：以蒲編織的圓墊，坐禪與跪拜時用。(3)神肌冰雪：《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此指神仙或美人。(4)水鏡：以水與鏡比喻人的明鑒。

　　寫景明麗，夕光烘照樹叢，樹葉鑲彩如花；四圍幽竹，人如鳥在竹籠。

　　題豫章集二絕(1)

　　豫章禪妙絕皇宋(2)，隻服蘇仙放肆才。蘇似大鵬橫海去，黃如香象渡河來。

　　蓮植淤泥渾不染(3)，更於淨處吐華嚴(4)。調花諛竹消風趣，若個如公製行廉(5)。

　　箋注：(1)豫章集：黃山穀，宋代洪州分寧縣人，因洪州古為豫章郡，其詩文集為《豫章黃庭堅先生全集》。(2)禪妙：黃山穀詩有談禪之妙境。(3)蓮植淤泥：語出自周敦頤《愛蓮說》：“亭亭玉立，出汙泥而不染。”(4)華嚴：佛經名，佛以華莊嚴法身，故名華嚴。(5)若個：猶言誰，哪個。

　　前一首言黃詩之妙乃在禪趣，其詩成為宋詩之典範，卓絕宋代。並以比喻語形容東坡詩之曠放、穀詩之雄健。後一首詩言黃詩之峻潔而有禪趣，且其品行廉潔。

　　晨起

　　豔旭才吹海氣幹(1)，清涼不汗想飛鸞。芙蓉寶帳知無分(2)，自起山阰飲木蘭(3)。

　　箋注：(1)豔旭：豔麗的朝暉。(2)芙蓉寶帳：芙蓉花染繒所製的帳幕。白居易《長恨歌》：“芙蓉帳暖度春宵。”(3)山阰（pi）飲木蘭：山阰：山岡。《離騷》：“朝搴阰之木蘭，夕攬洲之宿莽”；“朝飲木蘭之墜露兮”。

　　處清涼而欲乘鸞高飛，飲木蘭墜露而見高潔。

　　錄亡女悼詞書後

　　性妒溫馨氣妒清，掌珠強奪太無情(1)。憶吟詩句腸堪斷，悔用醫方眼未明。癡願竟難償十歲，倩魂何忍索三更(2)。平生厭灑窮途淚(3)，蓄到今年為汝傾。

　　箋注：(1)掌珠：掌上明珠，喻珍愛的兒女。江淹《傷愛子賦》：“痛掌珠之愛子。”倩魂：倩女離魂。唐陳玄佑小說《離魂記》寫張倩女與王宙相戀而成病，其病魂追趕戀人王宙。窮途淚：阮籍獨乘車往山中，途窮而哭。

　　雪抱女畹兒天資敏慧，最得父親痛愛，視如掌上明珠。這年端陽節，畹兒以所佩香囊請父親書寫近人“斑竹管書新得句，紫荷囊貯舊時香”詩句。畹兒已能琅琅背誦。可是未過兩月，畹兒因中醫用藥不慎而病夭。雪抱於墓前致悼詞，作此詩於詞後。

　　寄馬雲門先生謝書便麵用先生舊韻(1)

　　墨雨淫淫帶笑餐，銀霜皎皎照眉寒。似憐澹寂相思苦，忽露華滋遠道看(2)。興托楮縑微見節(3)，味參鬆石那宜官。左芬未掩名家氣(4)，解爇香芸護寶翰(5)。

　　箋注：(1)便麵：用來遮麵的團扇，後來以團扇或折扇紙書寫書畫。(2)華滋：茂盛。《古詩十九首》：“庭間有奇樹，綠葉發華滋。”遠道看：《古詩十九首》：“涉江采芙蓉，所思在遠道。”(3)楮縑：以楮皮所製皮紙，以縑所作絹紙。(4)左芬：晉臨淄人，左思妹，好學能文，為晉武帝貴嬪，每有方物異寶，必詔左芬作賦。(5)解：懂得。爇（ruo）：燒。香芸：驅蠹蟲的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