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琴館詩文集箋注

第四章 乙巳（1905年）

　　訪黃禹平師郡西陳村不值(1)，留上二首

　　山人適遊市，而我出孤城。水翠霏空活，春嵐擁客行。

　　鬆蘿樵語僻，藩溷茗煙清。有道居安擇，吾玄草願成(2)。

　　薦雄愁力薄，對此感空興。徑僻原稀客，詩多略勝僧。

　　苦吟猶飯顆(3)，幽夢遠觚棱(4)。誰識蕭條處，文光照落星(5)。

　　箋注：(1)陳村，在星子縣城西四裏，因縣城原為南康府城，故雲郡。(2)吾玄句：用漢代揚雄草太玄意。(3)苦吟句：李白詩雲：“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何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蓋譏其苦吟。(4)觚棱：宮室屋脊棱狀。(5)落星：石名，在星子縣城南湖中，傳說天上墜星於此。此詩以落星石比其師。

　　作者往南康府城之西尋訪黃禹平不遇，悵惘之情深深流露。首句中的“山人”指黃禹平。

　　詩淚六

　　西燕東勞歲歲新(1)，不鳴之國豈驚人。萬年枝畔獅麟動，八陣圖邊虎馬馴(3)。禁網漸疏遊俠武，宮綸稠下聖人仁。行行遍灑鶯花淚，莫更鵑啼破好春。

　　箋注：(1)勞燕分飛：勞：伯勞。伯勞、燕子各飛東西。比喻夫妻、情侶別離。《樂府詩集東飛伯勞歌》：“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2)不鳴之國：反用一鳴驚人典故。(3)八陣圖：傳說諸葛亮所布的一種戰陣。杜甫詩雲：“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哀國勢之衰微，而專製之網漸疏。

　　贈秋韻女塾學生(1)

　　開先擴女界，布種仗通家(2)。建一小小塾，蘊蓄成光華。

　　治心貴條理，養慧端萌芽。芳情非不茂，結作文明花。

　　鐵血滿天地(3)，金甌半豆瓜。吾僚得清暇，品墨複評茶。

　　即是無量福，遠勝課桑麻。賤子頗自警，歲月如奔車。

　　懺悔腐朽孽，誓弗匿汙瑕。

　　箋注：(1)其時堂妹胡海秋亦在女塾教書，雪抱以詩勉勵塾學中的學生。(2)通家：數代之交誼。(3)鐵血：猶言戰爭與流血。(4)金甌句：猶言國家疆土大半豆剖瓜分。

　　詩中吐露了他對清末國事糜爛、戰爭不休、列強行將瓜分中國的憂慮，對時光流逝，壯誌未酬的焦灼。

　　詩淚七

　　溫柔洞府女顏華，百寶金鬟集視邪。大地獅龍珠自武，高邱象翠日相奢(1)。危言痛切三年艾，哲理尊榮五月花。文字起衰終力薄(2)，鈐封繡口鍵銀牙(3)。

　　箋注：(1)高邱：《離騷》：“哀高邱之無女。”(2)文字起衰：蘇軾評韓愈文起八代之衰，又清人詩評王士禎“一代正宗才力薄”。此合用其意。(3)鈐封：不用信封，直接將信紙左卷封合，並於名上鈐印封口。

　　雄悟

　　情演日以繁，分流各為派。有時萬派收，團作溶溶愛。

　　愛河通欲界，欲界走孽海。孽積轉複雜，纖沫變洪瀨。

　　以如是層積，生如是意態。山意生我執，見如是境界。

　　持此境界戰，遇彼境界敗。泛濫求真源，窎遠不可悔。

　　澄思驀雄悔，所曆盡破壞。破壞亦最難，恃吾有腦生。

　　箋注：此篇從佛學思想來闡發愛、欲、孽等觀。言情愛演變漸繁而分為流派。愛河與欲界相通，欲界趨向孽海。積孽漸多，猶如纖沫而變為洪水急流。層積生偏執，是難以求得真源的。唯澄思而懺悔以往。

　　雜感三章

　　蕭條別館夜眠遲，水稻林蟲靜觸思。奇感不分人散聚，壯懷長與歲推移。花深四寸尋無路，夢足千年醒不辭。法界蒼茫仙亦幻(1)，不如湖壑醉題詩。

　　箋注：(1)法界：佛教指整個宇宙現象界，界是分界、種類的意思。有時又指現象界的本質，義同真如、法性。

　　五月江陂獨醉眠，蕭然野水與叢煙。眼看畦稻懷新意，心逐林蘭結好緣。涅伏靈絲纏世世(6)，須彌妙果著天天(2)。此生香願難成佛，說向花枝對潛然。

　　箋注：(1)涅伏：嚴複在所譯《天演論》中將神經稱做“涅伏”，是英語nerve的音譯，並說：“涅伏，俗曰腦氣筋。”(2)須彌：“須彌”一詞原是梵文音譯，相是古印度神話中的名山，在佛經中也稱為“曼陀羅”，是諸山之王，世界的中心，為佛家的宇宙觀。

　　盆庭冶素益清深，觸我多般激楚音。百日商量雲雁去，十年瑣屑露蟲吟。飛光鄧禹初持節(1)，倦緒嵇康罷鼓琴(2)。願祝忘憂金碧館，萬絲牽合結同心。

　　箋注：(1)鄧禹：東漢大臣，字仲華，南陽新野人。隨劉秀鎮壓河北銅馬等農民起義軍。後率軍入河東，鎮壓綠林軍，率部擊敗河東都尉，圍安邑，敗數萬援軍。被劉玄軍挫敗後，重整軍隊，扭轉戰局，擊敗劉玄軍，斬河東太守楊寶等，據有河東。(2)嵇康：西晉著名文人，擅琴，有《贈兄秀才從軍十八首》詩句雲：“手揮五弦，目送飛鴻。”

　　病中群緒二首

　　蜿蜒枕蓐隻呼親，十日紗櫥孺子民。冉冉藥煙沉小閣，溶溶桂氣襲芳茵。煩屙世界真愁局，向別風光速轉輪。一碧秋空斜照嫩，回看瘦影獨沾巾。

　　夜雨秋寒占四深，病中經曆飽蕭森。調和儉腹惟銷茗(2)，點綴枯顏每藉參(3)。馬賦楂梨成禁物(4)，《騷》辭蘭蕙比精金(5)。頗聞書劍私相語，訪菊江南已往心。

　　箋注：(1)孺子：兒童的通稱。(2)儉腹：猶言腹中無學識。(3)參：人參。(4)馬賦：司馬相如《子虛賦》曰：“楂、梨、栗橘柚芬芳。”(5)蘭蕙：《離騷》：“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病歌行

　　秋光新暮秋情嫵，日來風雨逼淒楚。雨聲入病天亦病，病人聽雨心欲雨。夢中有思若有語，美人胡為隔秋水。東潮震蕩不聞聲，西磧縱衡究安處。病軀顛倒病心厖，十年未出揚子江。藤蘿牽掛不能去，何日非病眠幽窗。自從變厲人自競(1)，獨吟曼調浮虛清。誌若死灰形槁木(2)，上幹天怒詩仙驚。嗚呼奈爾病生以真病，噫嘻病生誓愈吾真行，不作茂陵秋雨臥長卿(3)。

　　箋注：(1)變厲：變為厲鬼。(2)誌若死灰形槁木：《莊子達生》：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3)茂陵句：李商隱詩：“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司馬相如，號長卿。茂陵為漢代帝陵所在地，在今秦川。

　　枕上口占六言四之一

　　著手翠毫栗碌(1)，嘔心香篆芳溫(2)。昔昔曙寒不睡(3)，損精致病之根。

　　造因宏者果钜，結根厚者莖延。昔昔斜燈相對，訪山學劍何年？

　　箋注：(1)翠毫：佳茶之形。栗碌：猶言忙碌。香篆：香料燃後，形如篆字，故稱。(3)昔昔：猶言夜夜。

　　古歌二章

　　夜言長相思，晝言加餐飯。日三食兮飽晨旰，懷香草兮肝欲爛。山川清兮歲華晏，長夜漫漫何時旦。鷙鳥死兮不如鷃(1)，求仙餌兮畏磊矸(2)。生非時兮時多難，盍高舉兮逸雲漢(3)？無芳兮養吾翰，得不舍汝兮狎江湖之鳧雁。

　　箋注：(1)鷙鳥：猛禽：鷃：小鳥。(2)磊矸：山石不平狀。(3)盍：何不。逸：飛奔。

　　擬寄江北

　　鞘劍囊琴作計遲(1)，人天百阻困相思。翻憐繡閣評茶夜，聽讀香樓訪葉詞(2)。曼妙聲音（）（1）鬼泣，淒涼情事古今悲。遙知紅雪原書在，可似清宵暢聚時。

　　校：（1）此處缺字，疑為“神”字。

　　箋注：(1)鞘劍囊琴句：將劍插入鞘中，將琴放入囊中，計劃出遊，但計劃太晚。

　　(2)香樓：媚香樓，秦淮八豔李香君故居，在南京秦淮河南岸。紅雪：蔣士銓著《紅雪樓十二種曲》

　　雜感四

　　不辭亭驛萬千程，臥病蹉跎竟未行。藻思自傷從悔轉，瓊章私著誓教成。階簷日繪扶欄影，林館風吟落栗聲。脈脈人天共寒瘦，待陳靈疏達衷情。

　　箋注：(1)待陳靈疏句：等待向暝暝之中陳述己情。

　　欲出行而因病阻，枉有藻思瓊章，

　　至日大雪連五日風雨積感二首(1)

　　虐雪饕風彌五日，冷悰寒意溢孤懷。還顏念切頻窺鏡，把酒情疏獨倚台。蟫蠧生涯如土賤(2)，獅龍世界卷潮哀。湖雲祠樹深為累，養出詞人性質來。

　　箋注：(1)至日：冬至節氣。(2)蟫蠧：書蟲。獅龍句言中國正在興起的變革浪潮。

　　因寒而感慨身世，繼而哀國家命運，其時變革呼聲日漲。

　　窮冬各自繕藩籬(1)，六合陰霾養晦時(2)。風雨閉門當虎豹，精神出戶化蛟螭。心無翳障能除夢，懷有芳馨不廢詩。莫漫滄江愁歲晚(3)，早梅花已發南枝(4)。

　　箋注：(1)繕：修繕。(2)六合：天地東西南北，謂之六合。養晦，韜光養晦。(3)莫漫滄江愁歲晚：漫，任由、枉自。此句化出杜甫《秋興》：“一臥滄江驚歲晚。”(4)南枝：南枝向陽，故暖，而花先發。

　　雖僻居一鄉，而神遊天地。

　　五房祠堂養屙四十五日散塾，別祠堂二首（1）

　　湖鄉卑濕地，擇雅置琴書。棟宇顏家廟，林巒宋隱居。

　　月穿霜葉薄，燈嫋雪窗虛。舊夢渾無據，塵蹤問蠧魚(1)。

　　事有難忘處，依依白板門(2)。蘭芳四五士，竹素百千言。

　　春雨棠花碎，秋風栗子繁。丹楹昭代製，瞻仰古心存。

　　作者自注：（1）祠為宋故侍禦吳中複故地。

　　箋注：(1)蠧魚：書蟲。(2)白板門：南宋戴複古《夜宿田家》詩：“夜扣田家白板扉。”門不施漆，原木色，是農家簡樸生活的寫照。

　　光緒三十年（1904）秋，詩人大病，消瘦非常，日以藥為伴。第三聯寫景尤有理境。

　　次王少雲弟苦雨見懷寄示之作（1）

　　一雨兩相憶，瑤箋慰渴思(1)。血誠隨出筆，清議當談棋。

　　頗覺心脾悴，難得痼疾醫。東華奇麗想(2)，分我壯其詩。

　　作者自注：（1）來書有從父工部入都之意。

　　箋注：(1)瑤箋：對來信的美稱。(2)東華：東華門，在北京紫禁城之東。

　　原作：

　　無情連日雨，萬種惹相思。澹翰留題扇，歡悰記奕棋。

　　可人期不至，令我俗難醫。悄立風塵外，長途一卷詩（1）。

　　原注：（1）時少雲方疑餘有遠行也。

　　附：仲姊澤芬感事一律餘作刪去（1）(1)

　　欲買袁江棹，難禁雨雪飄。素書遲鯉信，青眼出鸞翹。

　　憔悴誰相慰，殷勤肯見招。征塵擁雲反，揮淚迓班昭。

　　作者自注：（1）澤芬又有句雲：“沽酒十千莫辭醉，紅稀微褪海棠絲。”又伯姊字菊秋，詩雲：“穠李夭桃一色春，小村風景最宜人。待他結子無言日，陰滿山溪綠葉新。”兩姊異母居長，天資俱過人。仲所詣更深，近亦中綴。至綺秋、韻笛，則皆於餘為幼，而嚐學詩於餘者。

　　箋注：(1)澤芬：胡廷玉之二女。年長於作者，為作者堂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