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迎建
胡孟輿(1882-1926),字元軫,號穆廬,又號雪抱,以雪抱之號行世,都昌縣蘇山鄉人。是清末民初江西名詩人,時人有高度讚譽,如邵伯棠贈詩雲:“少陵懷抱曲江渡,信是詩家第一流”(《答謝胡君雪抱》);劉未林詩雲:“我喜壓裝有佳句,鄱湖仰視秋星橫”(《答胡雪抱》)。這兩位都是他的長者,推重如許。
胡雪抱之父胡廷桂,舉人出身。伯父胡廷玉,同治年間進士,在江蘇為官,與清末狀元出身的張謇為友,著有《玉京山人詩文》。雪抱從小聰慧,攻讀文史,尤酷愛詩詞。曾隨其父往金陵探望伯父,賦有“野花生野岸,孤月照孤舟”詩句,伯父胡廷玉見而稱奇。弱冠時在鄉間教書。數次到省城南昌,參加科考,選為優貢生。曾多次往江蘇鬆江,探望患病中的三堂妹胡若,遊覽長江沿岸名勝。宣統二年赴京考“洋進士”,未中,自歎“空存玉海名家想,自損金門獻賦心”(《京館言別》)。期間與在京鄉前輩多有交往。後授廣東鹽經曆,因其父去世,家中告哀,未赴任,奔喪回家。民國初年寓居南昌,與眾多詩人交遊。一度應胡思敬之約參加刊刻《豫章叢書》,後往都昌黃邦本村為在京結識的先輩黃錫朋教其二子。再往景德鎮教書,染疾歸家亡。
胡雪抱一生懷才不遇,每自歎乃末世功名,愈加銳誌為詩,以詩為第二生命。他未曾出仕做官,其思想決不保守,而是一位憂國憂民之士。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日軍與俄軍在中國東北旅順大戰爆發,他賦《感事告鄉人》詩,中雲:“國哀若已深,民氣應毋墮。”光緒三十二年(1906),他毅然將長辮剪除,不穿清人“胡服”。《贈秋韻女塾學生》詩中雲:“鐵血滿天地,金甌半豆瓜。賤子頗自警,歲月如奔車。”吐露他對清末國勢不振、列強環伺、行將瓜分中國的憂慮。宣統二年(1910),他在京城聞日本吞並韓國,憂憤而賦《感事二首》,黃錫朋、胡以謹均步其韻以紀哀。自京歸來,途經天津、上海、九江租界地,目睹古今之變化,莫不使他憂憤如焚而賦詩。凡此,可見他的愛國情操。入民國,他寓居省城謀事,但那個仍極窳敗的社會,仍使他深感失望。
胡雪抱對佛學頗有研究,二十三歲時有詩句雲:“涅伏靈絲纏世世,須彌妙果著天天”(《雜感三章》)。又如:“花現廣長舌,雲垂自在觀”(《將之南昌適別若弟還學海上》);三十二歲在攝像後題詩句雲:“禪心瓶水持難定,世態曇花現已多。”均用佛家語有禪理,後者言其心境不染塵垢,不起波瀾,然持而定,亦戛戛乎難矣。靜觀世態,莫不如曇花之一現。又如《靈犀銘》雲:“唾棄一切,斬除一切。餘一二種,幽馨雅孽。雅孽吟風,幽馨抱雪。彌久彌敦,不生不滅。佛成山就,曆無量劫。”先父向我談及曾祖父當年並不讚成雪抱之號,言“雪如何抱”。我以為,祖父之所以自號雪抱,或出於此有佛學思想的銘中。他的一些詩中引用《壇經》中的字詞也較多。《雄悟》一詩更是引佛學以議“愛、欲、孽”諸範疇。他對大詩人黃山穀的禪學思想也同樣心有靈犀,在《題豫章集二絕》中說:“豫章禪妙絕皇宋”、“更於淨處吐華嚴”,可見他對山穀詩中禪境的推崇。
胡雪抱性敏思捷,能言善辯,有時靜默寡言,不輕發一言。重禮義,孝父母,敦親屬,尊師道,敬詩友。一個人的成長、詩風的形成,離不開環境的熏陶與師友的切磋。他的師友眾多,在《昭琴館詩存綴言》中說:“名師畏友、兩兄及諸姊妹往反訂正,匡益殊多。又長樂林簃疏、荊山馬雲門兩年伯師、同鄉南城王石雲、彭澤歐陽笠儕、新昌胡漱唐、本邑黃百我、袁毅庵諸丈並於文字知契獨深。”茲據我所掌握的資料擇要介紹如下:
沈瑜慶(1858-1918年),字誌雨,號愛蒼,別號濤園,福建侯官人。曆官廣信知府、南昌知府、貴州巡撫。民國初年隱居上海。有《濤園詩集》。是同光體閩派的重要人物。胡雪抱尊之為師,在《呈宗師林簃疏先生》詩中說:“文遇先生詩遇沈,八閩風雨寸心知”。說他的文章得到林簃疏的器重,詩得沈瑜慶的賞識。《昭琴館詩文小錄》出版時,他為之題詩四首。
馬雲門(1856-1921年),安徽荊山人,民國初年寓居南昌;林簃疏,福建長樂人,生平不詳。
王易(1889-1956年),字曉湘,號簡庵,南昌人。少時隨父宦居中州,與其弟王浩並有詩名,合刊《南州二王詞》,人稱“南州二王,麟鳳景星”。入河南省立高等醫學堂,旋入京師大學堂,畢業後執教心遠大學,南京第四中山大學(後改名中央大學)。抗戰期間,中正大學創立於泰和縣杏嶺,出任文史係主任,後任文學院院長。民國初年胡雪抱與他交遊,編《昭琴館詩存》時即請他作序。
其弟王浩(1893-1923年),字然父,又字瘦湘,號思齋。民國初年任江西財政廳秘書,每與華焯、胡雪抱等交往,唱和切磋。贈雪抱四首詩,多情深誼摯之作。著名學者、中正大學首任校長胡先驌在《評亡友王然父思齋遺稿》中說:“王浩)英年有文采,如程汪山之諸子柏廬昆季、都昌吳端任、胡雪抱、安義胡湛園、南豐劉伯遠,皆士林之彥,而君兄弟之上客也”(《胡先驌文存》307頁,江西高教出版社1995年8月版)。後入京,為國會史纂修,惜英年早逝。其兄王易刊其遺稿,名《思齋詩集》。
汪國垣(1887-1966年),字辟疆,號笠庵,彭澤人。宣統元年(1909)入京師大學堂。其《京洛題襟集》提及他早年在上海鄧枚那裏讀到過雪抱詩。胡雪抱入京城,又曾在一起評析詩文:“入都以後,姚鵷雛、林懺慧、胡雪抱、胡詩廬、程鳳笙諸子昕夕論文,一時投贈之作繁然”(《汪辟疆文集》71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8月版)。此篇《京洛題襟集》最後還錄有雪抱一首七律。汪辟疆畢業後在南昌心遠中學作教員,曾拜訪胡雪抱相與談詩。雪抱返鄉後,曾寄信問候。南京政府成立後,汪被聘為第四中山大學(後改名中央大學)教授,後任中文係主任。今海內治古典文學之名家程千帆、霍鬆林皆出其門下。
胡以謹(1886-1917),字伯宜,一作百愚,號湛園,安義人。早歲畢業於江西法政專門學校,宣統元年拔貢。赴京師考試不第,雪抱與他同在試館,唱和甚多,蓋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也。民國初年他先後為樂平知縣、《江西民報》主編、天津候選直隸知事,早逝。著《求一是齋詩詞初稿》《湛園詩鈔》各一冊。
胡元軾(1879-1923),字蘇存,胡廷玉次子。光緒三十一年由江西省大吏資助入日本中央大學法科讀書。雪抱《昭琴館詩文小錄》由他攜往日本東京印行。民國初年為貴溪縣知事,省議會議員。後往廣東,加入國民黨,英年早逝。
胡若(1882一1945),字海秋,胡廷玉三女,雪抱堂妹。秀骨珊珊,藻秀翩翩。幼隨其父胡廷玉往金陵。賦《獨釣寒江雪》中兩韻即出佳句,為父所奇。後就讀上海務本女校,隨夫在江蘇時間甚多。雪抱每勉其作詩不可輟歇,贈詩雲:“高懷出人群,俊誌由天成。”
胡磊(1884-1978),字鐵笛,又名韻笛,胡廷玉四女。負笈師範女校時,考取公費留學,入東京女子大學教育係。歸國後創辦南昌匡秀女校。後曆任安慶女子師範校監、南昌第一女中國文教員,為江西女學教育之先驅。
王熙齡,字石雲,南城人,年輕時家貧,光緒十五年舉於鄉,光緒二十年(1894)中進士,授工部主事。其子王少雲,光緒二十七年為諸生,妙齡能文,是年其父攜他往省城鄉試,與胡雪抱相識,其後常以詩唱和。
歐陽述(1870-1910年),字伯纘,號笠儕,彭澤人。十歲著《獨酌樓詩草》,光緒二十年(1894)舉人,捐內閣中書,先後為日本神戶領事、橫濱總領事。歸國後,任安徽總辦巡警,與上司忤,歸南昌,任江西優級師範監督。雪抱來南昌時,與他交往。年四十逝世。民國初年,雪抱見到其女,高興賦詩憶舊。
歐陽述之甥高超(1874-1930年),字蔭甫,號寬廬,晚號印佛。光緒二十年(1894)中舉,戊戌政變後,著《東漢黨錮史》,幾觸時忌。曆任陸軍部科長、農商部秘書。雪抱在京城時曾與其交往唱和。
胡思敬(1869-1922年),字漱唐,號退廬,新昌(今宜豐)人。光緒二十年(1894)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曆任遼沈、廣東道監察禦史。剛直敢言,屢劾兩江總督端方貪暴,辭職歸故裏。後在南昌東湖畔築“問影樓”,編刻《豫章叢書》。著《退廬文集》,集中有致胡雪抱函二通。民國四年春,雪抱蒙其賞識,邀居其樓,校勘《豫章叢書》,但雪抱至深秋後便離開了,揣測其原因估計是工薪過低,而他生性又不願太受拘束。
黃錫朋(1859-1915年),號百我,都昌人,中舉人後,任高安縣訓導,光緒二十九年中進士,任戶部主事。雪抱赴京應試時與他交往,臨別贈詩與文。後歸故裏,與寓居南昌的雪抱時有唱和。著有《凰山樵隱詩鈔》《蟄廬文略》。去世後,雪抱在其家教其二子黃福基、黃次純,為之整理遺著梓行,請胡思敬作序。
劉肅(1875-1936年),字嚴吾,號念廬,都昌人。光緒間生員。民國初年為南昌法院書記官,抗戰時輾轉泰和、贛縣。著《念廬詩集》《種梅草堂詩集》。其詩沉麗博雅,折衷唐韻宋調之間。雪抱於青年時代在故裏與他交往唱和甚多,雪抱去世時,作挽詩多首以誌哀。
袁鐵梅(1876-1926年),號毅庵,都昌蘇山人。清末優貢,民國初年任過江西省參議員。年輕時與胡雪抱交往甚多。
胡雪抱還有眾多門生輩,擇要簡述:在都昌的學生有:黃福基、黃養和兄弟,能傳其衣缽,所作詩也深得同光體領袖陳三立、陳衍賞識。兩兄弟曾為雪抱師立傳或賦詩懷念,在後人為他們寫的傳記中,均提及當年曾師從江南名儒胡雪抱;景德鎮的門生吳楚英,工詩,有《吳楚英詩集》,集中多次提及雪抱師。
近些年來,胡雪抱的師友著作,陸續由各自後裔整理出版,如《胡以謹詩存》、《都昌三黃詩文集》、《吳楚英詩集》,最近王易之孫王四同也整理其祖父著作,為江西鄉邦文獻寶庫增添了珍貴資源。期間,我曾助一臂之力,聊以為慰。
還要說明的是,清末民初詩壇,是同光體大盛之時,崇尚宋詩。同光體下分閩派與贛派,贛派詩風主要為奧峭堅蒼,首領陳三立,華焯、王易、王浩兄弟均為此派骨幹,汪辟疆為贛派殿軍。胡雪抱的詩風基本上也近這一路,重學問,有書卷氣,避俗避熟,求新求奇。
胡雪抱對己作要求既高且嚴,往往痛加刪削。十九歲以前作了二千多首詩詞,自二十歲至二十八歲,八年間作了860首詩,大多刪棄,僅剩少許。自言“曩好填小令。原集存百餘闋,匯成一卷。”但在《小錄》中僅存三首,即《菩薩蠻》二闕、《金縷曲》一闕。宣統元年(1909)二十八歲時將其《昭琴館詩文小錄》稿,交由堂兄胡元軾攜往日本,同在東京留學的彭澤人歐陽木初幫助校印,在東京黑木印刷廠鉛印千餘冊,後來“輾轉持贈,頗快一時”。但後來其門人黃福基為他作傳時,僅知有《昭琴館詩存》而不知有此《小錄》,可見此書在問世之後,已經全都贈送完畢,並無存書。
胡雪抱在四十歲時印行第二本詩集《昭琴館詩存》,木刻本。收入的最早詩作為壬寅年,即光緒二十八年(1902)所作,而鉛印本《小錄》收入最早的詩反而是乙巳年即光緒三十一年(1905)所作,可見鉛印《小錄》時有些早年詩作並未收入。尤為惋惜的是,自四十歲之後直至逝世,詩稿無存,僅見過數首佚詩,因而這段時期的事跡幾近空白。
胡雪抱著作二種,除江西省圖書館有存書外,據先父告知,北京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亦有收藏,但我未能前往查找。去年因南昌大學宣傳部一青年幹部的告知,在網上還見到山東一藏書家有《昭琴館詩》的手抄本。胡雪抱還有贈人的詩作見於受贈者詩集中,未收入《昭琴館詩存》中。近年,王四同複印二三年代南京一些著名學者創辦的《學衡》雜誌第7期“詩錄一”刊有胡雪抱《西校酒闌》一詩,署名胡元軫,估計是由時在南京教書的王易代為投稿的,此刊第49期《詩錄》刊有王易《歲晚寄雪抱》一首詩。據沈衛威《作為文化保守主義者批評家胡先驌》一文中說,《學衡》雜誌大量刊登江西人的詩,且作者大多宗法宋詩,使此刊物成了江西詩派之絕響。
就胡雪抱現存二種詩集內容來看,頗為豐富:或感時傷世,憂患意識深沉,或田園鄉村生活,清奇如畫。既有山林景物,也有城市風光;既有大海之壯闊,也有一花一木之生機;既有酬唱或懷人之真摯,亦有自詠懷抱之沉著。
從詩藝淵源來看,胡雪抱詩遠宗靈均,兼及莊子,近法杜少陵、韓昌黎、李昌穀、李商隱、蘇東坡、黃山穀,唐宋兼采,出之以淵鬱幽奧、奇麗遒逸。以莊子昭氏鼓琴名其集,或可知其曠放之旨趣。而青年時的詩集名《錦瑟》,取義於玉溪生《無題》,亦可見他對李商隱詩的酷愛,一些詠懷詩如《惝恍》《芝語》《孔雀吟》《秋海棠》之深情綿邈,頗似李商隱詩。而《偶夢戲效長吉》《村劇》等詩,奇思瑰辭,又與李賀相近。他在《題豫章集二絕》論山穀詩“禪妙絕皇宋”,論東坡“蘇仙放肆才”,更讚“蘇似大鵬橫海去,黃如香象渡河來”,可見他對東坡、山穀詩的推崇,也受其影響。於近代受龔自珍詩影響最大,在其《華年小詩》組詩中即可窺一斑:“仁和公子鳴中葉,翠管哀題瑋且奇。隻為字間沉豔在,傳鈔誤作楚人詞。”他從研讀中感受到龔詩的瑰奇沉豔。所作《中秋講授定庵集發大心文》詩中雲:“哲人斷卻吾稍續,苦繡纏綿善感心。”似可見他從龔詩中獲得感悟力量,有為其後學之意。
胡雪抱詩寫景狀物皆能隨物賦形,形神兼備。而即興抒懷,情真意切。各體皆工,不愧是大手筆。其七古如《天津憩紫竹林》:
破空汽笛呼雲際,人聲夜湧天為沸。燼劫叢中紫竹林,電光綠射樓台碎。複道車行似錦茵,金鋪鉑砌接芳鄰。規模造仿相豪侈,租借更番混主賓。驚心門戶飆輪撼,明珠徑取驪龍頷。博此繁華已可傷,神遊看當沙塵糝。幽燕客久渾忘家,飽茹奇感哀京華。禁城館院迷蹤跡,胡兒種樹枝紛挐。莊嚴寢闥成滄海,固圉籌邊更何探。大地茫茫付酒杯,津門九月肥蝦蟹。
寫出租界繁華場中,人聲湧天如沸。是紀實更生哀感。描摹如畫,措語沉痛,使蒼涼境界中,如有悲風颯颯而來。又如《渤海舟中》詩,狀飛動之景:
驚濤滾雪立千丈,乘槎便欲淩虛上。海霧晴收日色浮,四邊澈綠中心朗。齎愁萬斛渡北溟,不覺望洋神誌廣。曉來拍手招蛟蟠,夜靜燃犀燭罔兩。貝闕珠宮匯百靈,織綃鮫女流蘇晃。六鼇跋浪海底翻,令我欲生鱗甲想。
窈冥惝恍,忽幻作怪麗世界。才筆開合縱橫,有莫測端倪之處。再到上海賦五古《滬上有感》詩中雲:
嫋嫋灘外旌,青青浦東樹。滄桑何可言,春申古嚐住。
奇辟忽如此,星漢平地布。琛贐萬國同,園林五洲富。
霞彩縈層樓,電車沸衢路。咫尺國境分,沉麗似深妒……
描摹近代上海殖民城市風光,逼真如繪。
又如《百衲琴歌為湘陰龍雨蒼賦》寫眾人觀賞龍雨蒼所獲古琴。敘、寫、議無一不妙,鋪張跌宕,馳騁自如,句法多變,三十二韻,一韻到底,見其以文為詩、擅長議論之妙趣。
其七律對仗工切,句法多變。妙句如:“帆影聳疑天外劍,水痕旋作畫中雲”(《彭蠡舟中》)。巧為比譬,拗健峻奇,用三四句法。“飛奔草樹曇花現,浮轉山河芥子輕”(《汽車即事》)。車奔時觀山河之動態生動如畫,以佛家語為譬。
五律簡峭峻潔,句如“清輝連萬戶,涼夢壓千舟。月下攢溪樹,星明近水樓。”(《七月望泊饒州》)。煉“連”“壓”“攢”字精警。
七絕語近情遙,而婉暢靈動,如《藥欄》中的“卻憶明湖落春影,墮雲如髻雨如絲。”“卻憶”帶轉,雲影如髻,墮落湖中,比擬妙。《樵舍驛夜泊》雲:“蕭條市驛舊行經,頹岸燈垂出樹青。愛倚烏篷看夜色,水天涼月帶疏星。”物象淒清,得幽淡之境。類此不勝枚舉,嚐臠於鼎而已。
胡雪抱詩大致可分為前後二期,前期詩峻奇而纏綿,但綿裏裹針,尚有鋒芒,有時不脫才人筆調。後期即入民國以後,其詩愈加沉鬱深摯,措語爐火純青。弟子黃福基即認為其師詩風有變化:“辛亥改物後,感傷世運,委己於詩,一變其俶詭纏綿而為沉摯淡遠矣”(《胡穆廬先生傳》),這一評價大致上是恰當的。沈瑜慶曾為《昭琴館詩小錄》題詩四首,其中說:“一變西昆成傑構,千秋硬語讀韓碑。”論其詩能從西昆體中出,讀其詩,仿佛讀到韓愈的盤空硬語。劉嚴吾在《錦瑟集序》中評其詩風如“海波譎詭,萬怪奔馳,怒風裂幕,胡馬悲鳴”。當代吳孟複先生評為“格高力健,意境宏深,而神澄秋水,有如香象渡河。”馬祖熙先生以為“如悲風怒濤之奔蕩其間,歌詩氣骨高奇,精微鬱勃。”周作億先生認為:“古風近體,皆思深旨遠,氣暢神完,淵鬱幽奧,古健沉雄。”天津王蟄堪以為其詩“沉鬱雄深,情致綿邈。”茲不一一摘錄。
再說其文,據作者自言,其文大多毀棄。現存《昭琴館詩文小錄》雖僅十五篇,但體裁多樣,有遊記、序跋、傳記、駢文、筆記、雜記。遊記如《秋津山記》,開頭介紹馬鞍山四周地理環境,日夜、春秋之景之不同,繪聲繪影,妙語天成。後半展開議論,為何要將馬鞍山改名秋津山,然又慮及鄉人習性不樂更名,宕開而言,國政改革也是如此。這就將景物、見聞的記述升華一層,波瀾頓生,暗寓深意,聯係到當時維新變法失敗,無怪乎作者有此感慨。
《〈後漢書列女傳〉書後》是一篇讀後感,世人以為蔡琰失節,在作者看來,可說是未失節,從非常情形設身處地,辨之有理有節。
《詩課序》與《〈淡翠室詩卷〉序》二篇是論詩的序文,主張詩當興而不當衰。前一篇從詩教立言,強調詩之永久價值;又提出選詩步驟與途徑,當從學習近代詩起步,再向上溯詩之源。後一篇雖是論胡若之詩,卻可見其詩學主張,即不喜“淒婉鳴愁之音”,而要有“理想”與“情韻”。詩能夠“寄懷抱,淑心性,沉博精麗,通乎鬼神,倚於靈妙,模於造化。”他認為詩關係到人性的修養,其功能神聖到能模擬造化的境界,故詩是千萬不可廢的。
《夏安人墓誌銘》《徐燮廷明府傳》《譚藝卿國學傳》是三篇傳記體文,各有特色。第一篇為友人所作,夏安人艱辛助夫以及自殺以勸夫幡然折節奮勵於學的言行,真切如繪,透露出一位婦人耐清貧、識大體、具卓識的品德。第二篇記鄉前輩徐燮廷平生,論其詩之優長。娓娓道來,枝分而不蔓,婉暢有情致。第三篇記武術師譚藝卿的生平與武術之高強,著重描述幾件小事以展現貴品行。作者與此人有交往,知其人不僅重義,且有儒雅風範,記述尤為具體生動。
《擬募修元辰山寺疏》是一篇精美的四六體駢賦。對仗工切,辭采瑰麗,能將儒學、佛學、道教諸方麵學識、典實熔為一爐,因難見巧,而有恢宏氣度。
《記雙古瓶》《記吳瘞錢》《記吳太倉磚硯》諸篇是記述、考證出土文物與家藏文物的劄記,從中可見其知識之廣博與好古之性情。例如,我們從中可以得見當時都昌蘇山一帶在東漢即有居民繁衍的文明程度,了解胡氏先祖在景德鎮的一些活動情景。還有《記檀司空墓》一文,可得知南朝劉宋重臣檀道濟墓在乾隆間被發掘的過程與佚事。劄記雖短,但頗有文史價值。
《雲爪筆記》更是一篇奇文,靈思妙想,自由放膽抒寫。每一則雖僅寥寥數語,卻富蘊妙理,凝煉雋永,情采盎然。其中有佛理,有深情。佛須覺悟出世,摒棄色相,而作者論愛與情,濃摯綿邈,卻能將兩端融為一體。其中如說痕之留、今昔之見、與美人之互為欣賞,談愛好、愛心與敬心,談詩乃有真平等,均可見哲人懷抱,能獨具隻眼,觀世悟道。
《蟄廬文略序》不見於其詩文集中,而保存在黃錫朋《蟄廬文略》一書中。此文介紹鄉先輩黃錫朋的治學與為文,記述二人的交往與憤世情懷。他整理文稿的目的在於“悼美誌之不遂,垂馨逸於靡窮”。此文距《昭琴館詩文小錄》最後一篇文章的寫作時間已過了十年,雪抱在入民國之後,肯定也寫了不少文章,但除此文處,已蕩然無存。
家藏的古木盒中,存有雪抱公在片紙上親手所作一記,此次整理,亦一並收入《文存》中,吉光片羽,尤為珍貴。
胡雪抱在景德鎮的弟子吳楚英,保存了當年為他批改的作業,後存其子吳健民家。1998年,我到了景德鎮,由詩友段慶新導引拜訪吳健民先生,他以醫為業。兩人相見如故,他將他家藏的《詩存》恭敬轉送給我,還將精心保存的一冊批改作業本送交給我。雖已破舊殘缺,但我視為吉光片羽。雪抱公在吳楚英所作詩文作業行間時有修改處,天頭處時有眉批,著重在文脈的調整與遣詞造句的修改。每篇詩文有總批,或表揚,或批評。其批語繩頭小楷,字跡雋雅,富有書卷氣。今整理匯錄於《文存》之後,感謝吳家的保存,使天壤間還有此珍物,惜吳健民先生已於前四年去世,未能看到今日整理本的問世。
通過胡雪抱一生坎坷遭遇與其優美詩文,可窺見那個時代士人行路之難。其時由於社會混亂、民生凋敝,縱然有學問有才華,卻不能為世大用,但詩“窮而後工”,乃千古之定論,從其詩文中可看出中國傳統文化在末世士人身上根植深厚,看到一個文化世家子弟的聰明才華。如今學術昌明,詩詞複興,其著作中值得今人借鑒的地方很多,這是促使我在數年間花費精力來整理的動力所在。
小時候,我從父親那裏得知祖父是位詩人,見過家藏本《昭琴館詩存》,但那時懵懂不知其味。“文革”開始,父親擔心搜去而罹罪,將此書連同祖父瓷板像包裹好,拋入星子縣醫院東南門外池塘中。“文革”結束,二姑母將她家所藏一冊《詩存》送給我家,然紙破蟲蠹,難窺全貌。1983年我在星子縣誌辦工作,遵父囑,在省圖書館找到木刻本《昭琴館詩存》並複印;1987年,我又往省圖書館複印到東京鉛印本《昭琴館詩文小錄》。從兩種書中發現祖父所交往者不少是清末民初名詩人。1989年我翻閱此年出版的《江西曆代文藝家大全》,有感於此書人物多出自府縣誌,而這批誌書大多修於清同治年間,故清末民初缺載人物甚多,這促使我下決心寫作《近代江西詩話》,介紹評論近百年江西詩人詩作。在查閱眾多詩集過程中,發現有人贈給祖父的詩,也有祖父的贈詩,未收入《昭琴館詩存》。這些詩人尤其給我親近感,在腦海中活躍起來,我將他們寫入拙著《近代江西詩話》中,1994年出版,被譽為“有功一代文獻之著作。”
1991年,寓居台灣的族叔公胡愷先生歸來,從我處攜《昭琴館詩存》至台北重印。胡愷叔公年輕時與我伯父交契甚深,晚年對故裏經濟文化事業極為關心。半年之後,叔公再來大陸探親,攜來百冊新印的《詩存》,隆情高誼,永銘肺腑。我將《詩存》分贈省內外詩家。1996年我撰一小冊子《詩人胡雪抱傳》,廣送親友,後收入我編的《雁鳴集》。這些年來,我還將祖父的詩選寄刊登有關刊物與圖書,如《二十世紀詩詞名家》《詩詞淨土》等,使詩界得知其人。讀過其詩的人都說其詩雅、美、純真,有的甚至說比讀唐詩還有味。
此次,我欲盡涓滴之能,以彰揚先祖之才德,發願將祖父在二十八歲時刊刻的《昭琴館詩文小錄》、四十一歲時編刻《昭琴館詩存》重加整理,合為一冊。在卷之一與卷之二,以《詩存》為底本,對早年出版的《小錄》進行校勘。之所以以《詩存》為底本,乃是因為《詩存》是第二次梓行前經他修改確定的文字。凡《小錄》與《詩存》異文處均出校記。詩的編年參照二書而定。卷之三收入《昭琴館詩文小錄》卷之三,此卷《華年小詩》組詩因係數年所作七絕,無法係年編排,仍依《小錄》順序。此組詩凡在以後選入《昭琴館詩存》的,則按《詩存》順序的編年。其餘詩作與箴、銘、讚在《詩存》中均未見。卷之四為《昭琴館詩文小錄》截止之後至清末詩作。卷之五,為民國初年作者在省城詩作。卷之六為作者回到都昌以及後來往景德鎮時期的詩作。此三卷一仍《詩存》之次序。另將搜集到的一些佚詩、佚聯收入,編為卷之七。卷之八為《昭琴館詩文小錄》中的卷之四的文章,增入保存在黃錫朋《蟄廬文存》中序。卷之八為本人所撰年譜,以紀行蹤,主要依據即二種詩文集,讀者可與詩文對照閱讀。卷之九為附錄,收入傳記、銘誌、師友交往詩文、今人所作紀念詩,有關信劄與評論摘錄。整理中力求采取通行古籍校注本的做法,在題下或句後的原注,均移至詩之最後,以“作者自注”兩字標明之,用括號標明順序。如果“作者自注”仍有需加補注處,則於此條中加按語。加以注釋,有的略釋詩義。
雪抱公的詩文,透露出來的內涵深厚,可見他博覽經史,才華橫溢,令我輩既敬慕而又慚愧。我幼年讀的課本大多是民謠、白話文,沒有打下傳統的經史子集基礎,青年時代下放作農民、工人,失去求學機會,最好的讀書年華都被耽擱了,雖說後來以研究古籍與文學為業,但先天與後天不足。此次所作整理工作,深感不易:有的詞語我以為未用典,但查《辭源》方知有出處。有的詞語索解甚艱,哪怕是查《辭源》仍不明究底,可知祖父讀書之博,用典之廣。我深感必定還有些粗疏不足之處,隻有待讀者指正。
寫於南昌青山湖畔 泊如齋
時在2007年丁亥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