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與劍,還是康乃馨?
1.山河是不能虛構的,曆史則躲不過這種可能性。然而,無論進行怎樣手段的結構,無論我們怎樣迷惑於一時,曆史,歸根結底是不能被改寫的。
以上感慨,是我從撫順返京的路途上,不停地在腦海中翻江倒海的一段話。而這江海的源頭,則是著名的撫順戰犯管理所。
2.時在2010年盛夏,我們一行30多位作家的大型采風團,應撫順市人民政府之邀,到該市參觀訪問。
這是我第一次親近撫順的黑山白水。我們參觀了雷鋒紀念館,誰都知道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雷鋒在撫順工作了兩年並最後犧牲在這裏;我們去視察了後金國的龍庭、皇宮,大家也都知道努爾哈赤家族就是在撫順建立後金國、又從這裏出發南進並最終建立清王朝一統天下的;我們還參觀了撫西露天煤礦,天啊,那個大煤礦已經挖掘了一百年,在地麵上形成了一個6.6×2.2公裏、總麵積近15平方公裏的大天坑(據說可以土葬幾座大山),可是它今天依然在出煤,在為改革開放三十年後的中國GDP頑韌地做著無怨無悔的奉獻……
然而,最讓我刻骨銘心的,還是撫順戰犯管理所。
3.我覺得,50後、60後乃至70後的讀書人,沒有人不知道撫順戰犯管理所的。一是封建末代皇帝溥儀就是在那裏結束了舊人的羈旅,被改造成新中國的自食其力的公民;二是為數不少的一批日本戰犯,也是在那裏脫胎換骨地改了造,從而放棄了軍國主義的侵略立場,轉而成為中日友好的骨幹人物。
可惜的是,後一種對日本戰犯的改造史實,在當今我們燈紅酒綠的社會生活中,越來越少被提及,乃至於無聲無息地湮沒於國人的記憶簿,漸行漸遠,庶幾成為忘憂穀中的野草和沙粒了……
所以,我們這些“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就尤其要到這座昔日的日本監獄去看看,受受教育,撫今追昔--“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4.誰承想,這座赫赫有名的管理所,今天竟然已站立在一片居民樓之中。這多少減輕了它的神秘感,還有嚴重程度。
而且,現在叫它“撫順戰犯管理所”,不如說是“撫順戰犯博物館”更準確。上世紀70年代,當最後一批中、日戰犯被釋放出獄後,整個管理所空置下來。其後,沒有再關押犯人,也沒有挪做商場、歌舞廳、洗浴中心等等他用。再後來,它就被改建成為今天的這個博物館樣子,對外開放,接受廣大人民群眾和中外友人參觀,成為國家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在走進簡單得猶如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白色大門之後,我完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突然眼前,就呈現出一個豁然開朗的大展廳。
展板、圖片、文字、聲、光、電、大屏幕……現代博物館的種種展覽元素,全部具備了。展廳的內容非常豐富,特別綿密,史料翔實、堅硬,有許多活生生的第一手資料,聞所未聞,因而具有猛擊心靈的衝擊力。
我覺出自己的肩膀上,漸漸生長著越來越沉重的壓迫感,徑直地把我往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深淵裏推去……
可是,多年來已習慣於生活在餐必食肉、出門有車、GDP高漲、時尚追不停的物質主義氛圍中,國人同胞啊,對過去並不遙遠的苦難和罪惡,已經忘記或者不願提及了!
即使是來到了這裏,他們也都蜂擁著去看溥儀和李玉茹住過的房間,在末代皇帝學補襪子的蠟像前嘻嘻哈哈地拍照,而不願認真地看一看日本戰犯的罪行!
5.可是,我分明看到了趙一曼烈士的照片。雖然照片是黑白的,因年代不同而顯得生疏,可還是映照出了她的端莊、美麗、知性和大氣。而就是這樣一位明星般風姿綽約的美女,卻被禽獸不如的日本鬼子用盡非人手段加以折磨,最後被摧殘死去。
展板上的說明文字是“動用了極刑”,旁邊還有一個對她用刑的鬼子照片,我沒記住他的名字,隻留下一匹狼的凶狠相印象。此時,身邊走來了哈爾濱著名女詩人李琦,她低聲告訴了“極刑”的真相:那鬼子在趙一曼烈士身上用完了所有的刑具,最後,用電刑將烈士的雙乳、內髒、腹部,全都烤成了焦炭!而即使如此,也沒能使這位如鮮花般柔弱、又如鋼鐵般堅強的中國女戰士屈服!
我們幾個女作家一片驚叫--想想都心驚肉跳,渾身戰栗!將心比心,將肉身比肉身,誠實自問:無論我們哪個,也絕對做不到啊!
趙一曼烈士,崇偉!
李琦嚴肅地說:“我們作協去年搞的紀念抗戰全省征文,有一篇寫得特好,讓我眼淚洶湧,投了一等獎……”
我有點驚訝地問:“今年才是抗戰勝利65周年呀,去年非5非10,你們也搞征文?”
李琦決絕答:“我們年年都搞,別忘了我們是東北人,東北人是忘不了抗日戰爭的!”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6.李琦的話猶如一顆火星跳到我心上,立時熊熊燃燒起來。
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激昂地說起那篇文章:那是哈爾濱一位作者寫的,寫他的朋友,一位研究東北淪陷14年曆史的女專家所親曆。那年,女專家被一個日本老兵臨終求乞,要求在他死後,陪同他的遺孀去到中國山西安邑縣(今已更名為夏縣),即當年那日本老兵駐紮並燒殺奸淫的地方。老兵一再懇請,把他的骨灰厝撒在牲口交易市場的泥地上,讓“不是人的東西經常踩踏,以此方式向中國人民謝罪……”
國恨家仇啊!我想起了母親常跟我說起的家事:媽媽出生在鐵嶺的一個讀書官吏家族,幸福生長到5歲時,爆發了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舉家逃難到沈陽,複又逃到北京,便由一個富足的士大夫家庭淪落為吃不飽、穿不暖的城市貧民,過去家裏那些富麗堂皇的紅木大櫃、成套的細瓷碗、徐悲鴻的《奔馬圖》和各種名人字畫、古舊典籍,等等,都四散遺失了……
萬惡不赦的日本侵略者,毀了我中華家園,毀了我中國千千萬萬個幸福家庭,毀了我中國多少珍奇寶物啊!
我們捶胸頓足,咬牙切齒!
7.我和李琦相識於上世紀90年代初的黑河之旅,那時她是《黑龍江文學》的詩歌編輯,清秀如李清照,楚楚如柳如是。現在的她已是哈爾濱文學院院長,歲月在她那張美麗的臉上又添上了大氣和從容,而且還慷慨地贈予她一個更顯赫的新身份--著名80後小美女作家馬小淘的媽。若是別的女人,有了這麽多幸福生活元素,可能就專心致誌於小家碧玉的粉色生活了,可是李琦卻不介,她曾在舟曲地震全國哀悼日翌日,發短信來說:
“這幾天舟曲的事讓心裏難過:人活著多不易,當文人真得有良心,寫輕飄飄的東西,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短短幾句話中,你就可以看清李琦的精神層次。而當時我們在撫順戰犯管理所中,一起盯著中方對日本戰犯改造的展板,心中百味交鋒,思慮聯翩。我說起網上傳來的《一個日本留學生寫給中國領導人的信》,這個曾經在中國人民大學上學的日本留學生說的一段段話,像尖利的玻璃“哧--啦--哧--啦”地劃在我的胸膛上,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還有,我同樣不理解你們對日本戰後賠款的放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再像中華民族這麽對外隱忍,對內殘酷的了。這讓我想起了以色列和德國的關係,說實話我很佩服以色列人,他們對德國人不依不饒的態度,表明了他們重視自己的價值和權利,他們沒有原諒德國人,但德國人卻很敬重他們。相反,在東方,現實是日本人很瞧不起中國人,你們放棄賠款,你們原諒我們,我們卻依然恨你們!瞧不起你們!鄙視你們!原因不在我們,而在你們自身:你們自輕自賤,別人也沒辦法。中國人沒有血性,意氣都被磨光了,剩下的是暮氣、自卑,以及你們所說的崇洋媚外。”
李琦馬上附聲說:“是呀,對戰犯、殺人犯,就是得追殺到天涯,絕不放過。我也聽說過,猶太民族對德國納粹分子的追捕永遠都不放棄:有一個當年殺了很多人的納粹分子,後來已經活到80多歲,放棄了身份、隱姓埋名、整了容、無數次搬家,但最終還是沒能逃過以色列人的追捕,受到應得的懲罰。”
她瞪著好看的柳葉眼,憤憤地說:“這是對的,這叫正義對不義的懲罰。這是底線,代表了人類的公正精神!”
大連女作家素素等幾位也紛紛加入進來,你一言,我一語,義正辭嚴。我們討論起中國對日本戰犯的改造,以及恩與怨,是與非。
8.展板上,有著××××、××××日本戰犯被成功改造的事例;有著當年中方管教人員對他們“不準歧視,不準打罵”等等紀律條律;有著被改造、釋放的日本戰犯回國後致力於日中友好事業的照片……
多少年來,接受正統教育的我,一直把這一切,理所當然地當作“成績”而欣然接受,心安理得,卻從未以另外一些思維角度想過問題。而現在,麵對著摧殘趙一曼烈士的禽獸,麵對著那位寫信直言的日本留學生,麵對著死不認錯的日本右翼軍國主義分子,麵對著年年不絕的參拜靖國神社問題,麵對著多元世界、多頭政治、多極思維、多種人性,我覺得自己過去那堅定不移的信心,就像被席卷而來的泥石流吞噬著!
驚濤駭浪中,我的眼前出現了德國施密特總理的身影,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在波蘭無名死難者墓前莊嚴一跪。我絕望地對天發問:如果我們也張揚起敢恨敢愛的民族性格,如果我們也決絕地懲惡揚善,如果我們也陽剛硬漢地不放棄賠款,後果會是什麽樣呢?
我們就真的不能實現中日之間世世代代的友好了嗎?
我們就真的不能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了嗎?
我們就真的不能快速增長GDP了嗎?
我們就真的不能和平發展起來了嗎?
我們就真的不被世界其他國家、其他民族尊敬了嗎?
……
時代不同了,多極世界應該允許多種思維的存在。何況,魯迅先生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發表了“忠厚是無用的別名”等振聾發聵的聲音;當代的不少學者、作家、國際問題專家等有識之士,也紛紛發表了有別於大一統的、迥異於傳統識見的新思想;中國,包括日本民間,也出現了許多從各種角度討論問題的各種觀點……我不怕被扣上“民族主義”的帽子,中國人啊,對一些根本性問題,還是應該徹心徹肺地進行反思啊!
有人老說“中國人是健忘的民族”,在趙一曼烈士像前,我真想呐喊……
9.從長長的“回”字形戰犯管理所走出來,我長長地呼出一口胸中的悶氣。抬望眼,青天在頭頂高懸,朗朗乾坤,天高地闊,厚德載物!
轉視線,周圍三麵,大牆之外,倏然體現出一片濃情蜜意的人間煙火。一幢幢六層磚樓整齊排列,家家戶戶陽台上召開著萬國博覽會:有一盆盆花草綠葉葳蕤,有晾曬的衣服赤橙藍紫,有喂養的鳥兒嘰嘰喳喳,還有木頭杆啊、掃帚把啊、濕漉漉的墩布啊,等等,一派炫目。最民生的物件使最普通的日子也過成了詩--這是比鄰戰犯管理所的一首詩。這是一首和平與幸福的詩。這是在我們中國土地上的一首動人的詩。
院子裏,一座碑型紀念塔將我們吸引了去。塔身不算高,白色塔身,非常素樸。上書“中日世世代代友好”,旁邊有一說明牌:這是當年被改造釋放的日本戰犯,回國之前,感念中國人民對他們的寬恕和改造之情,自發集資修建的。
有確切信息說,他們回到日本後,日子過得都不太好,工作難找,經濟狀況不如人,精神上更不愉快。一些有懺悔之心和從事中日友好工作的人士,始終是日本右翼懷恨的目標--我苦笑了:想不到在這一點上,東方文化傳統的中國和日本,倒都一致地對“歸來者”擺出了它不寬容的姿態,實在令人心緒難平!
10.人們啊,當每個人呱呱來到這個世界上時,都希望此生幸福,能夠吃飽,穿暖,住寬敞房子,獲得高等教育,做適合自己才能和興趣的工作,建立美滿家庭,培養優秀兒女,擁有健康體魄,以及具備善良、誠實、樂觀、助人的高尚人格,受到人們的普遍尊敬和愛戴,直到無怨無悔地告別人間,駕鶴西去……而要獲得這“百分百”的大前提,首先,得具有社會大環境的平安、祥和、公正、穩定、有恒;得要沒有戰爭的血與火,沒有災難的懲與罰,沒有人心的貪與婪,沒有法製的腐與敗,沒有天地間的罪與惡!
我從小到大,甚至直到現在已經年過半百,曾無數次、無數次、無數次地想不明白:這世界上,為什麽會有自私、懶惰、傲慢、嫉妒、陷害、謊言、虛偽、欺騙……
我曾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地慟問蒼天:豔陽白雲之下,怎麽還會有豺狼一樣的惡棍?還會有禽獸不如的劊子手?還會有人神共怒的人渣?
誰能徹底鏟除滋生這些黑色垃圾的腐土,從此杜絕所有這些負性植物再生長出來?
是該用火與劍,還是用康乃馨?
2010年8月29日初稿於北京-南昌萬米高空中
2010年12朋13日定稿於北京協和大院葳蕤齋
天街生死界
題記:
山在虛無縹緲間,
人亦在虛無縹緲間。
站在天街上,踟躕生死界。
天街我謂之,在高高唐古拉山上。這是世界最高的公路之一,海拔5321米,再雄健的鷹隼也絕難飛上來。我認定,這裏一定有一道天門,不是什麽境界低下者,都可以隨便進出天國的。
左右兩望,大雪山在兩肋騰舞,朵朵晶瑩的雪花怒放,構成一幅夏日狂雪奇景。空氣稀薄得好似蟬翼,人在雲中,如夢如幻,似癡似顛。
抬頭望,高天似伸手可觸。而一旦真的揚起手臂,方知蒼穹有無限深度。太陽依然掛在頭頂上,像一麵生命的圖騰,如火烈烈,高高飄揚。滔滔白雲硬是回天無術了,恁憑全力抖擻起“連日做大浪”的勇猛,也隻能在膝蓋下麵擁風堆雪,飄飄搖蕩。透過雲隙俯瞰,但見凡塵裏那些奇絕雄健的群山,全縮著身子,不再有《江山萬裏圖》的些微氣魄,倏然隻變成一隻隻眯眼打盹的巨獸,懶洋洋的,毫無意義,毫無作為。
突然就明白了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層,人有三百六十萬種的含義。
天上人間,換了一個角度,換了一副眼光,可能看得更明白?
誰能想象,我們卻在這天街之上,碰到了千年不遇的堵車!
作為現代人,生活在現代化的都市裏,誰沒有遭遇過堵車的煩惱?有時堵個一兩小時,急得你七竅生煙,最後索性棄車而走。可是這一切比起在天街的困境,不啻小石子之於大泰山。一生之中能夠領略一次,也就歎為觀止。
因為,隨時冒著生命危險。
往前眺望,一輛輛堆棧得不能再高、幾乎要把車廂脹破的運輸大卡車,搖搖晃晃地陷在泥濘裏,把本來就細得像鉛筆道似的青藏線,扭曲得七拐八歪,重壓得氣喘籲籲。往後回首,同樣黑壓壓的一大串,也已蝗蟲似的逼上來,滿麵蒼黑的司機們狂按著喇叭,表達著耽誤了賺錢時間的躁惡之氣。盡管我們的開道車“嗚嗚哇哇”“滴答滴答”,十多位肩扛少校中校上校肩章的軍官們前後跑動,大聲吆喝,卻是一點兒用也沒有,這8輛雪鐵龍高級越野車組成的軍車隊,還是被衝得稀裏嘩啦,癱瘓著寸步難行。天街上,仙國裏,一切人世凡間的規矩、紀律、限製,統統被打翻了,權威不見了。
坐在前麵車裏的首長莊重地下了車,照樣沒辦法,隻能等待。我們已經滯住一個半小時,用天界的算法,“上天才一刻,世上已千年”了!
我趴在車座上,難受得幾欲暈厥!胸口像壓著三座大山,即使像負重的犛牛一樣大張著嘴,也還是喘不過氣來。心裏像有九條貓在抓,惡心得翻江倒海,又欲嘔嘔不出來,想靜靜不下來。渾身上下,一根根血管就像一顆顆小炸彈似的,不時“啪啪”地引爆,被炸得一陣又一陣心悸,有血肉橫飛的感覺。這一刻,我相信,我的幾個同伴,每人都產生過死或者渴望死的念頭。
此時此刻,死比生來得輕鬆。
這次到西藏,我本是抱定了萬死不辭的決心。
這一點兒也不是誇張,有我的朋友D為證。臨行前,我對她說:“如果我回不來,請為我寫一篇悼文。”她哀哀勸我:“既然有危險,就不要上路了。”可是我執意堅行,因為能到西藏朝聖,機會是太難得了,走南闖北二十多年,我一直在尋覓這樣一次機會。更何況,目下正值我麵臨著生命的大困惑,每天每時每刻,都有許多疑問湧到腦子裏,亂糟糟不肯離去,逼得我不得不追問著生命的為什麽?在喧囂的北京,我問過許多人,許多書,許多神靈,均無解。我期待著,神秘的西藏諸神啊,或許你們會給我一個智慧的解答?
然而危險的確是有的,而且艱難困苦。這一次我們不是從北京直飛拉薩,而是從西寧乘汽車,過青海湖,走格爾木,翻唐古拉,橫穿整個藏北大草原。這條綿延2000公裏的青藏線,被人稱為“生命死亡線”,連長年跑動在線上的解放軍運輸兵,也一個個談“線”色變。
臨“上線”(青藏兵們的聖語,意為走一趟青藏線)前和“上線”之後,所到之處,所有的人都一臉嚴肅地告訴我們:“一翻過唐古拉就好了。”還口占民諺:“五道梁生了病,唐古拉要了命”,說千萬可不敢感冒,不然引起肺氣腫,搶救都來不及。五道梁是格爾木與唐古拉中間的一個大站,兩者間踞也就500公裏,這區區之地就能產生出這樣險惡的諺語,足見事態之嚴重--“唐古拉山口,天街生死界”,還沒上來,我就信了。
同伴們皆很緊張。我呢,說實在話,心裏卻平靜得奇怪,連一絲漣漪也沒起。既然抱定了萬死不辭的決心,那麽就聽憑命運的安排吧,何況,生與死之間,隻不過懸隔著一層薄紙,何時捅破,早晚的事!
人最大的痛苦不在於死,而在於靈魂的不安寧。
我還相信,在冥冥之中,有時真的會降下某種神示的。比如就在現在,在這高高的唐古拉山上,在這神秘的天街堵車之中。
昨晚在五道梁,果然是最艱險的位置,所有的同伴都出現了頭痛、心慌、喘不上氣的嚴重反應,一個個靠在氧氣瓶前,有氣無力地吸著氧。可我依然渾無感覺,說爬就爬上三樓,說端就端起一大盆水來,大步流星,身輕如燕。全沒想到現在,同伴們一個個沒事人了,下車又說又笑又拍照去了,我卻突然被這生死體驗攫住,定在車上動彈不得--莫非,這是神示要來了嗎?
我大氣不敢喘,屏住呼吸,虔敬地等待著。
車窗外,太陽依然照著,白雲依然湧著,亂車依然堵著,司機們依然狂按著喇叭,軍官們依然大聲吆喝著……漸漸地,這一切離我遠去。恍惚中,向我走來了一大群頭發蓬亂、麵色發黑、衣衫襤褸、目光如狼的淘金者。他們每到初夏,就拋妻別子,懷抱著巨大的希望,奔這蒼涼的西北而來,企望挖到巨金,結束祖祖輩輩受窮的日子。可是他們哪裏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一鍬又一鍬無望的灰土,絕大多數人的一整個夏天,便是在這揪心的煎熬中流逝走了。他們更不知道,即使萬一老天爺開了眼,流出了黃澄澄的金砂,黑心的金霸也立刻就會出現,陰謀、詭計、虜劫、打殺、流血、死亡,也便跟著來了!
跟這些淘金人就伴的,是一群滿目滄桑的青海農民。他們八九個人塞滿一輛“蹦蹦車”(手扶拖拉機帶著一個小小的敞天車廂),從格爾木向藏北草原進發,去打地鼠。地鼠是在草原上生長的類似田鼠的小動物,有大大的尾巴,每一隻可賣4元錢。農民們要坐上4天4夜,顛得頭不是頭,臉不是臉,連話也說不利落了,才能夠到達目的地。有的車在路上出了事,永遠就跋涉在漫漫黃泉路上!
然而最令我震顫的,還是那些無名的藏民。他們要幹一輩子活,在風裏雪裏苦熬著自己,哪裏有草有水就隨著牛羊遷徙而居。當然最是可怕的還不屬這些苦難,而是那一種祖祖輩輩永遠無法解脫的孤寂,這就必然地會在他們心上重壓著一座座神的大山,永遠要低首下心地匍匐叩拜,長跪不起!我看見他們向著拉薩聖城方向,有的成群結隊,有的飄零一人,急急地趕著路,臉上淌著黑色的汗水,頭發亂蓬蓬的像是乞討人,卻是一絲不苟地一步一磕頭,真正的五體投地,心神俱誠。身體累得搖搖晃晃,臉上卻洋溢著難以言傳的滿足感--據說隻要能到達拉薩,就是死了也是進入了天堂。因此那些上不了路的藏族婦女,將她們價值幾十萬元的頭飾首飾包成一個小布包,托路人帶往拉薩,捐給寺廟,連名都不留一個。他們和她們都更相信來生,認定自己在天國裏,一定能得到現世苦海裏永遠也無法得到的幸福--生與死對他們來說已全無界限,全無意義。他們從一出生就已“死”在現世中而“活”在天國裏……
哦,古往今來,人類漫漫衍衍的三百六十萬種人生嗬,誰能說得清個中的道理與選擇?
“哢……嚓!”一個霹靂擊中了我,我一激靈爬起身,嚇出一身冷汗--我突然明白自己已是犯了一個大錯誤!
那天拜謁塔爾寺,我們恰巧趕上逢七的道場。隻見一大群喇嘛,披著紫紅色袈裟,裹在西北那無處不在的黃色裏,依年齡長幼、地位高低、尊嚴等級席地而坐,打坐念經。他們頭戴著牛首、羊角、馬麵等奇奇怪怪的裝飾,在酥油燈光的搖曳中,在嫋嫋青煙的繚繞裏,齊聲念著經文。一位有地位的老者坐在前麵,微閉著眼,一臉莊嚴,麵對著一個巨型祭壇,時而給正在熊熊燃燒著的奉木增添一把火焰。許多藏族男女虔敬地伏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地,大氣不敢喘,長揖不起。
可是喇嘛們卻顯然別有心境,不怎麽專心念經。特別是坐在後排的青壯年和少年小喇嘛,有的睜眼瞟看參觀者,有的互相嬉笑調侃,還有的窮極無聊地搖頭又晃腦,站起複坐下,故意把經念得大聲小聲快慢不一。
我的一個同伴對此提出批評,認為這很不嚴肅,於佛的神聖有損。我的疑問卻是:這麽多生命火焰正熾的青壯年,為什麽要選擇這種清燈守盡的生活方式?
--是真正的信仰和追求使然嗎?
--是一心不二地為佛獻身嗎?
--他們真的認為這是最上乘的生命方式?
--他們真的覺得這是普度眾生的最高境界?
--作為個體,這樣日複一日的空守是否真有價值?
--為了群體,這種年複一年的“勞動”是否真能推動社會的前進?
--而這一切,是他們自己心甘情願的個人選擇嗎?
--他們幸福嗎?
……
我問天問地問神祇,想要在這別有的一方天地裏,尋到一個滿意的解答。不承想,卻被聰明的同伴們好一陣奚落:
“當喇嘛多瀟灑啊。”
“比做農活輕省多了。”
“你問那麽深奧幹什麽呀?”
“韓小蕙你還嫌活得不累?”
我猛地驚醒了,推門而起,衝出車外。
狂躁的汽車喇叭聲依然號角般地在天街回蕩著。“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想不到天街堵車,竟體味到這樣的境界。
可是我依然在追問,一顆心兒好沉好沉。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越來越不明白。並且為這不明白而日夜不得安寧。
實在是因為生活本身太沉重了,就像這負重的天街,越來越不堪重負!
例子比比皆是。比如就連最優秀的中國人的代表知識分子士大夫,也多多有人喪失了操守。為了利益,男人可以拋棄最溫柔的淑女而選擇悍婦;為了出名,女人不僅出賣肉體還充當精神妓女;為了金錢,男人女人隨隨便便就押上了自己的靈魂--於是文學也喪失了高尚的精神追求,一跟頭栽在地上,“嘩嘩啦啦”地兌著水,泡得像胖大海一樣膨脹,然後去賣個好價錢;於是不兌水、不膨脹、不媚俗、不出賣自己、不放棄精神品格的人,反而受到攻擊和貶低;於是我的朋友吳方君,文章、學問、人品堪稱一流的一位大學者,終於慨然棄世,飛升到天國裏去追尋他心愛的文學夢了!--真不知道太陽什麽時候變成了黑的煤球什麽時候變成了白的?正義什麽時候變成了被審判者天什麽時候變成了地?真不知道這世界還有沒有是非還講不講理……
前路在哪裏?誰來拯救世界?我哭天哭地哭神祗,哭啞了喉嚨哭幹了周身的血。終於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來到這天街,向著大山屈膝跪下:躊躇在這生死之界,進耶?退耶?我不知所之!
人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愛愛恨恨,恨恨愛愛。內心狂躁,內心平和。相互友善,相互殘殺。汲汲名利,淡泊名利。聰明糊塗,糊塗聰明。求助上蒼,求助自己。什麽都想要,什麽又都得不到……
“我們到底為什麽而活著?”
如果生不能明白的話,那我寧願一步跨過這生死之門,頭也不回地再去追問!
神告訴我說:能鎮定地麵對死亡的人,是英雄。
神告訴我說:能從容地邁過生死之門的人,是英雄加上智者。
那麽,神啊,你可否告訴我:跨過了這天街生死界,人就一定能幡然而悟,增添出三分豪勇五分智慧嗎?
果然如此的話,不白來西藏,不枉走天街,生死之界不再躊躇,我願在這裏永滯--一萬年!
1995年8月17日啟筆,9月21日完稿於北京新文化街
宣紙的生命
我的藏書中,有一套線裝的《欽定四庫全書集部欽定補繪蕭雲從離騷全圖》。翻開來,赫然刻印著:“商務印書館受教育部中央圖書館籌備處委托景印故宮博物院所藏文淵閣本”字樣。這一套三冊、宣紙、緞麵,保存得新嶄嶄的線裝書,名為《離騷全圖》,實際上包含了《九歌》、《九章》等屈原大夫所有的作品,每一頁都配著圖,從中可以看出古人對楚辭的揣摩、學習與領悟。
這套書,是我老師的老父親從“文革”烈火中搶救出來的。這位老人是出身於工人階級家庭的老幹部,根紅苗正,又有不帶渣兒(北方土話,相當於“缺陷”的意思)的革命經曆,所以當時沒被革命群眾“揪”出來;他呢,也沒有去“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而是投身於搜集和搶救各種書籍、文房四寶等文物。待十年浩劫結束後,他為這些寶物做成了一座博物館。
1982年我從南開大學中文係畢業,進光明日報社做文化記者和文學編輯,那位伯父將這套《離騷全圖》送給了我。這是我的第一套線裝書,使我有幸親近典籍的芳澤,體味到“家有詩書,滿室生香”的蘭馨境界。
可是,我卻於不經意之間荒蕪了它好幾年,隻因我未識它的真麵目,以為它不過是今天的仿製本--是的,這套書的確是太新了:單看那宣紙,平展展,光鮮鮮,嶄嶄新,顏色像南海的有一種珍珠,淡黃裏透著牙白,玉潤亮澤,讓人聯想起一片黑藍夜空上放著珠光的玉盤色。紙麵上鮮紅的網格線又像印泥剛剛打上去的,似乎還帶著朱砂和艾絨的鮮靈氣,比少女的紅唇還要潤。而無論字的墨色還是畫的墨線,都恍如用毛筆剛寫出的,似乎還散發著墨君子的韻致和香氣。在敬惜字紙的境界裏,觸摸在手上的那一刻,傳達來的是綿軟、悠然、歲月不舍的知心,就像作者剛剛寫畢,把毛筆架起來,溫馨地看著你品嚐的那種感覺……
哎呀,這麽新的宣紙,怎麽會是老東西呢?
不過到底是我愚了。後來有兩位藏書家都告訴我:它的確是一部老書,歲在民國初年。“好的宣紙,可以放上幾百年、上千年都不變質。不但不碎、不腐、不蛀,而且還不變色,不起皺紋,不失光澤,永遠都像新的一樣。”
我覺得真是神奇,從此對宣紙的生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對宣紙,凡識大字的中國人,沒有不知道的。可是十個人裏麵,又準有九個存在著認識上的誤區,以為那種薄薄的、軟軟的、洇洇的,用於寫毛筆字和作國畫的紙,都叫宣紙。
我也是最近才糾正了這種錯認,因為我到了安徽省宣城市,親自走進了涇縣群山中的中國宣紙集團公司。
原來,“宣紙”乃特指也,隻有宣城下轄的涇縣一帶生產出來的此紙,才能稱為“宣紙”。其他的彼紙,涇縣人一律隻稱其為“書畫紙”。
為什麽呢?
--當然是因為宣紙質優。
涇縣人有什麽資格呢?
--當然還是因為宣紙的獨一無二的質優。
宣紙乃紙中極品,質地潔白細密,紋理清晰,棉韌堅實,百折不損,有“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之譽;又因光而不滑,吸水潤墨,宜書宜畫,不腐不蠢,而享有“紙壽千年”、“紙中之王”的美稱。我國的典籍、經文、書畫等珍品,大多都是賴宣紙而得以千古傳存的;或可說,宣紙承載著中華文化長河的行進之舟,大河滾滾滔滔,就這麽流淌出粗壯的黃河、長江!
大家都知道東漢蔡倫造紙,彰顯了我國古代生產力和科技發展的輝煌水平,也為世界文明史做出了不朽的貢獻。我們的宣紙就是根據蔡倫發明的植物纖維造紙術發展演變而來的,又經曆了東晉時的藤紙、隋代時的楮皮紙等的進一步發展完善,終於從唐代開始,製造出了宣紙,以後曆經上千年的陶冶,生生不息,至今青枝綠葉,花開灼灼。
有好多故事都跟宣紙有關:
《紅樓夢》第四十二回裏寫到宣紙,寶玉、黛玉、寶釵、惜春等在議論畫大觀園時,寶玉說:“家裏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補充道:“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那“雪浪紙”,即宣紙。
上世紀30年代,魯迅先生曾寫信給西諦先生(鄭振鐸),說:“……用紙,我認為不如用宣紙……而較耐久,性亦柔軟,適於訂成較厚之書。”魯迅先生還曾贈宣紙給一位蘇聯木刻家,後來他收到一批回贈的蘇聯版麵。另一位使用宣紙的蘇聯木刻家對宣紙的評價是:“印版畫,中國宣紙第一,世界無比。它濕潤、柔和、敦厚、吃墨,光而不滑,實而不死。手拓木刻,它是最理想的紙。”
那“紙壽千年”的高明概括,是1980年我國國畫大師劉海粟先生題寫的。後來又一位國畫大師吳作人先生,又在1985年題下“紙墨千秋”4個字。這“千年”與“千秋”,是對宣紙的生命極其深刻的心領神會,同時,也凝結著多少朝代、多少文人對宣紙,亦是對中國文化的生命感悟啊。
我曾多少次聽到過這樣的民間故事--那是到達燒製陶瓷的某名產地,還有造酒、造醋等等的名產地,那裏都大同小異地流傳著說:當××寶物燒製、釀製到最後關頭,其窯爐的火候忽然不行了,於是,燒製、釀製者便毅然投入火海,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那些寶物的橫空出世……
這種崇高美好的故事,寓意非常明白:世間任何優秀的發明創造,都必須是用心血乃至生命換來的;任何想偷懶、偷盜、偷奸取巧、偷工減料、偷梁換柱、偷天換日的“走快捷方式”的手法,做法,必然是不能成功的。同理,在艱苦卓絕的人生之路上,盡管屢見投機者得手,暴得大名、大錢、大權(在當下這個轉型期的社會更是於今為烈,乃“讒人高張,賢士無名”),但我不羨慕、不向往、不苟同並且堅決地不模仿、不複製、不跟風;即使窮著、淡著、冷著、邊緣著,也絕不放棄自己的原則,絕不與之同流。我堅決相信:人生前進的每一跬步,不進入“嘔心瀝血”的境界,都應該說是攀不上最高的山峰。
宣紙的生產過程當然也是如此,一點也不亞於“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的石灰粉。它要經過18道工序100多道操作,而且至今堅持保持著人工生產的“原始狀態”,非是堅持有意泥古,也非是固守“落後的小農經濟生產方式”,而是基於事實:機器生產出來的宣紙,就是怎麽也趕不上人工的好--這恐怕就是大自然對人類的高標準嚴要求吧?其起主要作用的因素,也是天地作用於生命的神秘力量吧?
當我們正徜徉在青山綠樹的掩映中,大口吸吮著皖南山區樸素、純淨的空氣時,汽車突然90度一猛拐,駛入一條極狹窄的小胡同。到了盡頭,又豁然開朗,一個大院落出現在眼前。經過盤查,我們被放了進去,原來我們進入了宣紙集團的備料場。
幾位中年女工,穿著拖到腳麵的大皮圍裙,正在剝製青檀條。宣紙有三大原料:沙田稻草、青檀皮、楊藤(獼猴桃藤)汁,可謂之“宣紙三君子”。青檀屬榆科,是一種石灰質指示性落葉喬木,必須在喀斯特山地、丘陵生長後,才具有纖維細密、均勻、成漿率高等特點。涇縣自古就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莊園”之說,全縣境內的140餘座大小山峰,大部分是喀斯特中、高丘陵,是青檀的理想生長地。隻見女工們把青檀剝成薄於皮草、長可達丈的條子,幾十條捆成一抱。看著似乎沒什麽神秘,可是把它們和其他二君子漚在一起,經過長長一年時間的“納天地之光華,吞水火之仙氣”,才能加工成白皮燎草,才可以用作宣紙的生產了。
汽車又接著在青蔥的山路上馳騁,七拐八彎,開到一片開闊地,戛然停下。這裏恰在一座大山的彎抱裏,有廠房,有辦公大樓,有宿舍樓群,還有商店超市,這回我們是來到中國宣紙集團的大本營了。後來聽說,這方圓幾公裏的平地,原來也都是群山和丘陵,竟是當年的工人們人挖肩扛,硬“造”出來的一片廠區。
經過更加嚴格的盤查,我們被放行。
生產規模不像想象中的那樣大,粉碎、調料、抄撈、擠榨、經盤、烘幹、剪切、檢驗、包裝……一道道工序,上下銜接,秩序井然。每道工序不過幾名、十幾名工人,因此很難想象全國,包括日本、韓國、東南亞、美國等等成天見到,用到的那麽多宣紙,就是出自這麽少數的工人之手。一個個男女工人們全神貫注,不苟言笑,似乎不是在造紙,而是在完成著一個重大的文化傳承使命。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抄撈工序:但見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工,各握著一張窗板大的竹簾的兩角,同心協力從漿水中“走”一遭,然後小心翼翼地端到身後的台子上,掀開竹簾,就“撈”出了一整張濕漉漉的紙。這張紙,整張是否成型,薄厚是否均勻,有無破損之處,等等,全都係於兩位工人的手感上--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那套線裝書,又想起多少次自己見過、用過的宣紙,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心情洶湧激動起來:那一張張雪白高貴的宣紙,原來是這樣誕生的!
對,“誕生”,就是這個有分量的詞。好比十月懷胎的母親,經過千辛萬苦,用自己生命中最精華的養料,滋養出了一個新的生命。又好比采擷了日月天地的光華,集納了千秋萬代的精粹,我們中華民族乃至全世界各個民族的文明,點點滴滴,積累至今,寫就出一部越來越豐厚、燦爛的人類文明史!
站在我身邊的大作家蔣子龍先生,會書法,過去經常使用宣紙,臉上也不由得變了色,連連說:“以後,可不敢隨隨便便對待宣紙了……”
中國宣紙集團老總佘光斌亦說:“是啊,宣紙的珍貴越來越被世人所認識。現在有些明、清、民國的上好宣紙,一張就是成百上千元,以至於有的人不存錢,改藏宣紙了。”
前麵我兩次提到,我們進入宣紙集團公司的生產重地時,都是被嚴格審查了身份後,才被允許進入的。
這是因為曆史上,曾幾次三番地發生過惡性事件:
1886年巴拿馬國際博覽會上,中國宣紙奪得了金質獎章(中國另一獲得金獎的為風箏)後,又在清光緒末年的上海紙張比賽大會上名列第一。兩次閃亮登場,讓中國宣紙的名聲大振,國際銷路大大增加,這可讓有些國家的商人睡不著覺了,眼見白花花的銀子流進別人的腰包,他們猙獰的臉上露出魔鬼的凶相,打定主意要對中國宣紙下手了!
最典型的就是日本。
1903年,日本由政府出麵,向滿清政府發出邀請函,邀請中國派工商考察團赴日考察。其中非常引人注目的,是指名特邀涇縣小嶺宣紙同業公會主席曹廷柱,而且要求他攜帶有關原材料,當場一道道表演宣紙的生產過程。
誰也不是傻子,誰看不出其中包藏的禍心呢!而最讓人氣憤的,是日方的傲慢態度,把個假邀考察,真竊取宣紙生產工藝做得明目張膽,一副全然不把中國放在眼裏的強盜架勢。對此,中國宣紙正宗繼承人曹廷柱心知肚明,處處小心防範,始終沒讓日方得逞。日商一計不成,又以月薪10萬日元作為誘餌,企圖引誘曹廷柱留在日本“為大日本帝國服務”,遭到曹的嚴詞拒絕。
可歎在以後的七八十年中,中國政局進入了多災多難的民族磨難時期。在曆史的一次又一次電閃雷鳴中,中國這艘古老的航船幾度風雨飄搖,日方一次次乘人之危,以各種卑劣手段,行竊中國宣紙生產機密。最終傳說:連抗戰期間都沒被強取豪奪的這個珍寶,在上世紀中國的十年內亂中,終於被日商竊走了!聽說,日方在其境內,竟已培植出了成片的青檀木基地,另外的沙田稻草和楊藤汁也都弄到手了,欣喜若狂的日商笑得滿臉開了花,野心勃勃地算計著造出中國宣紙以後,他們將能獲得怎樣豐厚的利潤。
然而,然而啊--中國宣紙隻姓“中國”,不姓外姓!在同樣原材料、同樣配方、同樣工藝的條件下,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經過一年複一年的可恥的失敗,在日本,就是怎麽也造不出高品級的宣紙來。
有人從科學的角度得出結論,認為是差在氣候、氣溫、水質乃至空氣裏各種微粒的含量上。也就是說,一方土地養育一方人,隻要離開古樸的皖南山林,就會出現南橘北枳的局麵,誰也休想觸碰到宣紙的靈魂。
靈魂,看不見,摸不著,無聲無息,似乎是最虛無縹緲的了。然而靈魂,又是時時、處處飛翔著,最堅硬、最頑強,最不可忽略的一種高貴的存在--之於頭頂上,它是天;之於腳底下,它是地;之於人的軀體,它是心髒,是大腦,是支配人所有行動的東君主。人可以21天不吃飯,3天不喝水,但是須臾不可無靈魂。
不知日方最終明白沒明白“靈魂”這兩個字?
不過,我卻還有著另外的想法:當我站在熱氣蒸騰的烘烤車間,看到光著脊梁的小夥子,冒著40度的高溫,兢兢業業地將一張又一張濕紙貼在機壁上,像嗬護嬰兒一樣小心翼翼地烘幹,再像接生嬰兒一樣精精心心地揭下來時;當我來到剪校車間,看到一群美麗的姑娘,揮起斧頭一樣的特大號剪刀,略一瞄準,一剪刀下去,100張宣紙就像聽令一樣齊嶄嶄地立正站好時;當我來到工人宿舍區,聽老輩工人講述他們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山地裏,一待就是幾年、幾十年,把他們的一生都奉獻在這裏時……我的心跳一次次加快,熱血一次次衝上臉頰,意念一次次浮上腦海--在我的深心裏,越來越堅定地提煉出了這樣一個定論:
宣紙的靈魂,其外形,之於涇縣的氣候、氣溫、水質、空氣等等自然條件,當然是重要的因素;但其內質,卻更是決定性的因素,這就是:人--人心--人的生命。沒有宣紙匠人們把自己的心血、精氣神和生命都投諸進去,是根本生產不出高貴的宣紙來的。
宣紙的生命,有情有性,義薄雲天,氣吞山河。
紙壽千年,其實是言我“綿綿瓜瓞”的中華民族!
2007年5月28日於北京協和大院寓所
什刹海滋味
北海不是海,景山不是山,然而因了皇家的強霸,它們便都呼作海喚作山了。並且,一直延續到今天。
可是你呢,什刹海?
你分明是我們北京老百姓的一方平民水域,為什麽也稱作“海”呢?
坐在什刹海西岸的溽熱裏,我眺望著一池碧水,內心裏在反複揣想。
時間是在一天當中最熱的下午,臨水而坐,也絲毫不能阻止熱浪的侵越。天空灰蒙蒙的,沒有明麗的驕陽,也沒有一絲風。周遭世界,大景小物,一切皆被膩在濕漉漉的桑拿蒸汽裏,使人像被塞進了熱罐頭盒裏,擺脫不掉發酵的感覺;又像被夾在裏巷中的困獸,雖猶想爭鬥,卻找不到正麵的對手。敵人藏起來了。
酒吧小姐不停地在眼前晃來晃去,目光炯炯,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這麽熱得要暈倒的天兒,她們竟莫名其妙地穿著高及膝蓋的長筒靴,扮酷。不用說,這是狠心老板攬客的噱頭,卻道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遭到客人們的普遍白眼,先輸了一著。
可是沒辦法,我隻能在這裏坐著--這一片臨“海”的水麵,一甩脖兒,全都開辟成酒吧了。並且,這是經過“政府工程”的統一打造,將沿岸原來灰色的小平房,一水兒換成了雕梁畫棟的二層乃至三層的樓閣。由於寸土寸金,樓閣緊連著樓閣,酒吧挨傍著酒吧,其密不透風,就是一隻壁虎也休想爬過去。如今的人啊,論起賺錢來可真是勁頭十萬萬足,又敢想敢幹敢昧良心,一小瓶250cc的礦泉水,你道是賣多少錢一瓶?
“45元。”
老板說出來的時候斬釘截鐵,不但一點兒也不臉紅,還特有將軍氣度。他們倒真是有魄力,還富有想象力和創造力,全世界各國,在這個地球上,還有比這更貴的水?說來,咱們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可真是太高了!
不過幸虧,眼前這片什刹海的水,還高懸著平民水域的招牌,多看幾眼,也不收費。一池濃濃的水波,也還是綠綠的湜湜靜水,脈脈含情。北岸頂頭,尚留下了一小片荷花塘,正是粉色花枝戴滿頭的勝景,配以款款綠葉,和精靈般明明滅滅的露珠,聊以裝點著老什刹海的韻味。可惜的是,這些風姿綽約的荷花仙子們,亦被商人套牢了,成為身後那高檔飯莊的盆景。那浮辭豔彩的飯莊,隻用一根小指頭粗的細繩,就規定了荷仙們不可逾越的疆界,長不過20米,寬不過10米,不準越雷池一步。於是呢,她們被砍頭斫臂,老百姓們隻能遠遠地看著,頂多像賈寶玉一樣,兀自傷悼上一回!
唉,她們是沒趕上好時候,她們爺爺的爺爺那個年代,“什刹海周圍約三裏許,荷花極盛。南岸樹陰夾峙,第宅相望,多臨街為樓,或為水榭,綠窗映之。西岸稍荒寂,唯故協揆文瑞第最華整,朱樓重欄,極似江南,高柳帶拂,尤為佳勝。”(《桃花聖解庵日記》)據說那時,學子文人最愛到此,可以“伴著陣陣荷香讀書”。
吾生也晚,當然也沒趕上荷花爺爺的爺爺那個時代,不過二十幾、三十幾年前,我就是這碧波之中的一個快樂仙子。
那時,這裏還是一個天然遊泳場,如今被酒吧們踏平的小平房,就是存換衣服、衝洗淋浴的故居。遊泳場也是由政府開辦的,一切管理有度,秩序井然,湖麵上還有救生小船和水手。京城各個階層的老百姓,無論是正在被批鬥的“黑幫”、“走資派”,還是被抄家、掃地出門的“地富反壞右”,隻要花5分錢買上一張門票,得,您就盡著興致遊吧,您就是“山高皇帝遠”的個人世界的主宰了,願意遊多遠就遊多遠,願意遊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隨便,都不會有人在您耳邊喊“專政!”“打倒!”之類--而這,在那“油炸”、“炮轟”、“拉下馬”的紅色專政時代,是多麽重要的精神撫慰呀,可曾療救過多少絕望的心靈!
我之所有鍾情於這天然遊泳場,乃是因為這裏不限時間,願意遊到什麽時候就遊到什麽時候,毋須像在室內遊泳池,老得提防著牆上那隻板著臉的掛鍾。這裏是在大自然的懷抱裏,時間和大自然一向是好朋友。
我記憶裏最清晰的一頁,是在1969年的7月上旬。因為要紀念“七一六”毛澤東暢遊長江××周年,我所在的中學將派選手參加市裏的水上環遊紀念活動。行進路線是這樣的:從今天荷花市場的大門處入水,向東岸進發,繞行湖心島之後,經北岸遊回,全程大約是600米。學校號召踴躍報名。那時,我也就剛學會遊泳不久,能遊個20來米,但我心裏癢癢的,躍躍欲遊。幾個有能力的小夥伴也直勁兒地攛掇我:“沒事兒,一撐就撐下來了。”於是當天下午,我就直奔什刹海遊泳場,一猛子紮進它的懷抱,在碧波裏奮臂斬浪,累了就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果然就撐下來600米。
興衝衝回到家,母親照例是“別去了”;父親隻問了一句:“600米遊完,你還能遊嗎?”我說能,老爸就鼓勵我去報了名。
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清楚楚地看見:1969年7月16日上午10點,隨著一聲號令,什刹海的千頃碧波上出現了一支壯觀的遊泳大軍。方隊的最前麵,是由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工人階級打頭,20個棒小夥子一字排開,推著一塊巨幅毛澤東像木牌;後麵跟著白毛巾紮頭的貧下中農隊伍,再後麵是威武之師。我們這些穿著花枝招展遊泳衣的中小學生,遊在解放軍方陣後麵,我拚命地劃著水,鎮定地調整著節奏,向著勝利的終點前進,前進……
啊,我那難忘的少年時光啊,雖然我也是淪為賤民的“走資派子女”,事事處處都低人一頭;雖然社會是普遍枯燥、普遍貧窮、普遍嚴峻,既沒有今天的遊戲機、網絡、卡拉OK、MP3,更想都想不到花園、洋房、汽車、名牌、山珍海味……可是我們有什刹海們的擁抱、安撫、教導和鍛煉,得大自然之精華,心中有上善之水可依,背後有仁者之山可靠。在未被銅臭浸淫的大自然的臂彎裏,心靈高遠曠達,仿佛直達白雲之間;胸中裝有五湖四海,任激情自由飛馳,將精神的和靈魂的雙翼寄寓在藍天之上,一任自己飛升,飛升,飛升。也許,這跟時代無關,少年的夢都是金色的吧?
歌德說過:“我們的生活就像旅行,精神是導遊者,沒有導遊者,一切都會停止,目標會喪失,力量也會化為烏有。”
今天的我還老是在想:雖說是物質決定精神,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但是物質與精神之間,一定有著一塊極其廣渺的空間,或者說是鬆緊帶的彈拉軌跡幾乎可以大到無垠。不然的話,今天的我們,物質是高度地上揚複上揚,化妝名品,燕窩魚翅,桑拿按摩,金粉銀飾,還有什麽奢侈消費沒被人想到?還有什麽好吃、好喝、好玩、好樂沒被人創造出來?可是精神呢?為什麽就像被酒吧一條街趕走的遊泳場,誰也不能提起,誰提起就會被人譏為落伍、笑為白癡?
然而我堅信:盡管精神永遠不能賺到大錢,但若嫌棄了精神的高貴而放逐自己,隻做一隻瘋狂的陀螺,整天被金錢所鞭策,那麽早晚有一天,你肯定也會被高貴所放逐。
就像這被關閉了的什刹海遊泳場,誰能保證,它就永遠地被酒吧一條街壓在身下?君不見,北海公園內的肯德基,不就在廣大市民的壓力之下,被“請”出去了嗎。
曆史啊,循環往複,以至無窮!
暮色正一點一點地走過來,像一隻貪婪而狡猾的豺狐,躡手躡腳卻又堅定不移地向著它的目標。之所以這樣感覺,是因為雖然天光還大亮著,湖水還閃耀著綠色的波光,薄白得月亮一樣的夕陽也從灰雲中鑽出腦袋,憂鬱地望著凡間;但是,身邊的吧客越來越多了,聲音雜遝,鐵蹄獵獵,幾乎把水畔的桌子都坐滿了。
今天是星期三,並非周末,也不是節假日,還來了這麽多人,可想而知,這裏的生意是多麽火爆!據說,連過去夜夜“爆棚”的三裏屯酒吧街,如今也已被什刹海取代了,那裏的老板急得直想跳樓。急也沒用,三裏屯不就離使館區近點兒嗎,又沒有這片京城裏最大的水域,別忘了,人類是逐水而居的動物。
我也是第一次邁進這酒吧的,坦白說,還是為“深入生活”而來,不然,這地方吸引不了我,其情趣、品味、品位、吧客……都不同聲亦不同氣,不相守望,所以真的覺不出有什麽意思。
唯一還釋然的,就是這一片熟稔的、老朋友的碧波了。
“您再加點什麽?”吧小姐又晃了過來,語氣說是詢問,不如說是命令。“我們自製的酸梅湯,挺值的,才48元一紮。”
“好吧,那就來一紮。”
我在心裏笑了:挺值的,說得多好聽!誰不知道,超市裏有的是賣酸梅粉的,幾元錢一大袋,一小勺就能兌出一大紮,其暴利有多麽驚人!是啊,這條流金淌銀的酒吧街,能為多少人、為多少部門、為多少利益均沾者,貢獻多少金錢啊!
這豈是一個群眾遊泳場所能望其項背的?
據剛從北戴河回來的朋友講,如今那裏的農家院落,再也看不到過去那綠肥紅瘦的田園風光了。家家院院都顯得局促狹窄,隻要有一寸寬的地方,就都被塞蓋上一間小房,辦農家旅店,賺錢。
錢啊錢。神州無處不飛花。砌下落梅如雪亂。
可是錢啊錢,你能買到暢快的空氣嗎?能買到陽光雨露嗎?能買到沒有錢、錢、錢那種壓力的心靈自由嗎?
是的錢啊錢,自從你來了,自從發現有許多東西可以變兌成錢,得,這世界就變得不寧靜了。什刹海也變得不寧靜了。
在金代以前,什刹海本是高粱古河道上的一片天然湖泊。金代統治者占據燕京之後,便在這裏大興土木,修建了一座規模宏麗的離宮,命名為太寧宮。
到了元代,這裏成為大都城的統治中心,北海和中海被圈進皇城,沒有老百姓的份兒了;什刹海則成為重要的漕運碼頭,時稱“海子”的積水潭,便是南北大運河的終點。繁盛之時,這片水麵上“千帆雲集,舳艫蔽水”,沿岸也就漸漸變為商業中心,鍾鼓樓一帶,米市、麵市、綢緞市、珠寶市、鵝鴨市、果子市……相繼成形。一時間,銀錠橋兩畔,南北大賈充斥於酒榭歌台;煙袋斜街上,西域闊商進出於茶肆閭閻,連馬可波羅也曾留下了足跡……
明代以後,大運河終點東移,什刹海地區的經濟意義逐漸讓位於文化意義。許多將相高官競相在湖畔修建亭園別墅,著名的有大將徐達的府邸太師圃,以及漫園、鏡園、湜園、方園、楊園、王園、英國公園,等等。無處不在的宗教勢力也伸展進來,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天主教等多種教派,陸續修建了火神廟、護國寺、廣化寺、淨業寺、關嶽廟等數十處寺廟宮觀。如今“什刹海”的名稱,就是由湖邊的一座著名寺廟--“什刹海寺”演變而來的。
到了清代,滿族實行家族統治,曆史便大大地後退了一步。什刹海一帶幾乎全部成了皇親國戚的私人領地,恭親王府、醇親王府、慶親王府、阿拉善王府、濤貝勒府、棍貝子府、德貝子府以及納蘭性德的淥水亭,恭親王的鑒園等,把北京城裏這片唯一的開闊水域風景區,統統占為己有了。
新中國成立之時,由於連年戰亂,王府衰敗,什刹海地區已是一片荒蕪。人民政府組織數萬民眾開展了疏浚整修工程,將塌陷的堤岸修補一新,將淤塞的髒亂水道還原為千頃碧波。更在今日之西岸處,打水泥,樹護網,開辟了萬民同樂的群眾天然遊泳場。平民化的荷花市場也愈見紅火起來了,從天氣初熱的時節起,多種民間的小商品、小玩藝兒、雜耍曲藝,加上大眾小吃,就都迫不及待地聚集到這裏來叫賣表演,“長夏夕陽,火傘初斂,柳蔭水曲,團扇風前,幾席縱橫,茶瓜狼藉。玻璃十頃,卷卷溶溶。菡菡一枝,飄香冉冉”,匯成一曲夢一樣溫馨的夏日交響大樂。最讓孩子們回味一生不忘的是那些小吃,豌豆黃、雲豆卷、艾窩窩、驢打滾兒、蜜麻花、焦圈、鹵煮,還有菱角、白藕、蓮子、雞頭米、冰激淩、雪花酪、酸梅湯、杏仁豆腐……直吃到從落日熔金到月明星稀,這一方“富有人民性的市井寶地”,算是徹底回到了人民的手中,更兼心中。
轉瞬間,又是鬥轉星移。半個世紀的風雲幾多變幻,大躍進、人民公社、四清、“文革”、撥亂反正、改革開放、全民奔小康……階階段段,風風雨雨,什刹海全看見了,也都跟著經曆過來了。隨著波濤的起伏動蕩,它有時熱鬧,有時寂寞,有時被丟棄一邊沒人顧上管,有時政治清明了就得以修葺上一回,總的說來,還基本保持了“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的風姿美景。
可是孰料想,在今天這“錢、錢、錢”不斷升溫的社會氛圍裏,一切的一切人,一切人的一切,誰都再也不能穩坐不掙錢的釣魚台了。非但不能不掙錢,還得掙得多,多多掙,掙到無限。於是,平民公園什刹海竟幻化成了一條酒吧街。它還高舉起了“遊王府,訪古刹,逛胡同,泛輕舟,泡酒吧”的商業大纛旗,挖空心思,殫精竭慮,把祖宗留下的所有資源都發掘、整合成了賣點,好一個“商”字了得!
曆史啊,果然是風一程,雨一程,豔陽高照又一程,淩厲風霜再一程,綿綿無窮。
天終於黑下來了,湖麵上也終於吹來了一絲絲涼爽的風。
樓台亭閣的霓虹燈明明晃晃,似乎帶著響聲,熱鬧喧天。湖心島和水麵上的彩燈則閃閃爍爍,像是時尚女郎佩戴的項鏈,一串一串在黑漆漆的水麵上發著幽光;又像是夜的眼,把所有的語言、結構、情節和細節,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我惆悵地站起身,踱出了酒吧,沿北岸逶迤而去。
起初,我還記著數,想數數這些酒吧大體有多少家?但很快就放棄了,因為發現這是徒勞的,連七拐八彎的小小胡同裏,也擠出一個又一個小小門臉,並且還在像母雞生蛋一樣,不停地繁衍著。
我簡直是驚奇了,自己不像是走在什刹海,而是來到了聯合國。日本料理、韓國燒烤、星巴克咖啡,還有英、法、意、德、俄……各國的飯店、酒吧間、咖啡廳,都來這裏湊全了。有的還在中國式的樓台亭閣之上,又施以西洋式的改造,加上了羅馬神柱、阿西娜女神、丘比特小愛神,還有洛可可式的窗欞和雕飾,傲然俯視著眼前的這片中國“海”。這些老板,我猜絕大多數還是中國人,他們可真會做生意,一個比一個有經營頭腦--你廳裏有歌手在唱流行歌曲,我這吧裏就請來專業演員唱洋歌;你玩招攬外國人的招術,我就對“月光族”和“卡通族”下手;你一盤蘑菇湯敢“黑”50元,我一瓶伏特加就敢“宰”400塊……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股肱砥礪,共存共榮;和諧競爭,相依發展;鐵定目標,多多賺錢!
那麽,昔日那些在湖畔的依依垂柳下,搖著蒲扇擺古的老大爺哪兒去了呢?那圍著大人捉迷藏的小頑童哪兒去了呢?那些興高采烈跳大秧歌的阿姨大媽們哪兒去了呢?
倒是還在--
且請看荷花市場門樓下,緊鄰著馬路,還剩下一塊五六十平方米的地方,洋灰地麵,平整整的,昔日是毛主席像前的一小片空場,今天剛好可以用來當舞池。有三四台錄音機放到最大音量,各自扯開嗓門拚命呐喊著,有數十人或達上百人在裏麵擠著、舞著、碰撞著,簡直就像威尼斯的狂歡節,又像“劈劈啪啪”的煙花一起炸開,還像暴風雨前忙忙亂亂搬家的群蟻。四周圍,還有更多的數不清的人在幹瞪眼瞧著,等待著,找尋自己上場的機會。這些穿著普通,操著地道北京兒話音,熟悉麵孔、熟悉身材的平頭百姓們,正是什刹海一帶的老街坊、老居民……
這使我想起了過去編發過的一篇文章:是著名作家劉心武先生寫的,題目是《什刹海的情調空間不能失去》,發表在2003年9月3日光明日報“文薈”副刊頭條。其文先知先覺,空穀清風,從學術到社會、從曆史到現實,有識有見地闡述和分析了什刹海對京城的文化意義和美學意義,閃爍著一位憂國憂民且胸懷古今的知識分子,為振興國家、為傳承文化、為保護環境、為普通老百姓爭取權利的獨到的思想光芒。
心武先生指出:在北京城建都之始,“規劃裏很顯然是要在這片居於城市中軸線西北側,緊鄰極為重要的標誌性建築鍾樓與鼓樓的水域,保留並刻意加重處理為一處富於野趣的情調空間”。並且數百年來,曆經元、明、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直到十來年前,對這規劃一直實施得很認真,由此形成了兩個最大的特點,一是營造出了“銀錠觀山”等“都市中之野景”的意趣,二是不讓商業氣氛來浸染這處水域。
“可是,現在麵對著有人把‘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改換成‘槳聲燈影裏的什刹海’,以為是道出了或預告出了什刹海的‘繁華豔麗’。這讓我很著急,我要跟這些如果不是故意誤導就是實在糊塗的人士說不。”心武先生指出,秦淮河本是青樓聚集之地,今天的南京市已經去除了它色情消費的糟粕,將其修建為一處展示南京特色餐飲、風味小吃精華的口福空間,“而我們的什刹海怎麽還能去跟秦淮河比濃妝豔抹呢,更絕對不能在什刹海周圍去形成什麽酒吧一條街!”
心武先生發出這疾聲呼籲之際,正是什刹海酒吧一條街開始計劃、營造之時。當時,還有眾多有識之士也強烈反對,一時社會輿論大嘩,爭論激烈。從彼時一直到現在,仗義執言的政協委員們幾次提出議案,籲請政府有關部門出麵,對什刹海地區的“精神文化傳統”以及“情調空間”加以保護!
可是,麵對著一小瓶礦泉水都能賣到45元的超現實主義暴利,酒吧一條街越益加快了施工的速度:挖地基!樹木樁!架房梁!抹泥灰!安玻璃!裝修……星夜兼程!同時,修路!築碼頭!造遊船!招商!辦營業執照!進貨!培訓店員……爭分奪秒!轉眼之間,開門營業了,生米做成了熟飯。熟飯又立即變成金飯,誰還肯再放棄溜金滾銀的地盤,不為保住他們滾滾而來的財富背水一戰呢!
在人類綿延繁衍的發展進程中,“金”是個極其特殊的物質,它使弟兄反目,使家庭分裂,使朋友成仇,使戰爭爆發,使貪欲和邪惡在人心底裏瘋狂生長。麵對著喪失了良知而又強大無比的金錢,劉心武等知識分子的聲音,是多麽的“書生氣十足”,又是多麽的蒼白無力啊!在金錢已經生長進骨髓裏的時期,想以“文化”抵抗住動地震天的“消費主義”、“欲望商機”、“資本利潤”、“享樂人生”、“金錢至上”……的洶洶風暴,不啻於捧出自己一顆紅心的丹柯,更像那日日推